導言:修身是我們一生做不完的功課
現代人,也許在工作忙碌之餘,或遭遇不幸時,會暫時意識到自己的性格修養問題;但是一般情況下,他們總是為自己的人生安排了太多的事情,無暇顧及性格的改變問題。生活的負擔、工作的壓力太重了,哪有專門精力去修身養性!但是,古人認為,一個人無論從事什麼職業,專攻什麼領域,都不能不學修身這門功課,並且需要用一生時間來學習,永不廢棄。所以《大學》提出「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
世界上真的有這麼一門功課,值得我們用一生來學習,永不放棄嗎?
「磋」與「磨」
今天我們所使用的「修身」一詞,較早見於《周易》、《大學》、《中庸》、《莊子》、《荀子》等先秦典籍。「修」,修理、加工之義;「身」,指性格、人格素養等。「修身」一詞,本義就是磨練人格的意思。我們時常使用的「修養」一詞,來自於「修身」和「養性」兩個術語。「修」就是需要雕琢,「養」就是培養,「修」和「養」相互對應、相輔相成。本書有一章以「存養」為主題,專門講儒家「養」的思想。從狹義上講可以將「修」與「養」區別開來,從廣義上講兩者同屬於儒家「修身」範疇。
儒家經典《大學》引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這八個字,分別形容為學與做人。其大意是,人的性格好比是一塊原始粗糙的玉石,要想使之成為精美的藝術品,需要反覆不斷地雕琢,精益求精。總之,不能一切聽命於本能,需要人有意為之。雖不排除有些人,從來不做修養的功夫,人格也很高尚;但是,對於多數人來說,都需要類似於加工玉石的切、磋、琢、磨過程。
有些人將自己性格的不成熟,歸咎於沒有良好的環境以及名師的指點或豐富的閱歷等。這固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是環境、教育和閱歷並不代表一切。無論一個人的環境或閱歷怎樣,人格的成長和完善最終還必須依賴於每個人自己有意識的努力。正因為如此,儒家認為修身需要時時講、日日講、月月講。尤其是宋代以來,一代又一代學者投身於其中,殫精竭慮、辛勤摸索,使修身成為獨立性非常強的專門之學,有汗牛充棟的言論和博大精深的體系。遺憾的是,今天的教育體制從不教授古人這方面的寶貴思想,幾乎將它們通通拋棄了。
古希臘哲學家亞里斯多德(Aristotle,前384—前322)向我們揭示了「美德」(arete)與「知識」(episteme)的本質區別。設想假如你沒有數理化知識,可以透過聽課和讀書獲取它,這完全是一個理論學習過程。但對美德來說則不然,你沒有的美德,光靠上課和學習理論是無濟於事的。知識可以透過學習得來,而美德只能透過實踐訓練來獲得;對於德性來說,「習慣的養成」比什麼都重要。亞里斯多德說,比如石頭不能自己往天上飛,哪怕把它往天上扔一萬次,它也不會因此而學會自己往天上飛。但是對於人來說,原先沒有的美德,可以透過反覆實踐和訓練來獲得。德國倫理學家弗雷德里希·保羅森(Friedrich Paulsen,1846—1908)也指出,正如繪畫、雕塑、音樂等藝術只能依靠藝術家而不是美學家來完成,再高明的美學體系也演繹不出生動具體的藝術作品來,德性和人格只能靠道德的天才們在實踐中來完成,而不可能指望倫理學的理論。這些觀點與儒家「切磋思索」的修身思想是一致的。
由於受現代科學思維方式的影響太大,加上功利和浮躁,今天的人們,多半希望能在一夜之間找到迅速拯救自己的指導原理。最好是某位聖哲把最適合於我們的做人原理發明出來,只要在一切場合下照搬套用,就一勞永逸了。其實,人格的培養不像數理化解題,只要能針對場合應用原理或公式就行了。人格既沒有固定不變的含義,也不存在確定不移的原理,甚至沒有一個最終完成的時候。現代人在理解古代思想時,有時會因為缺少一蹴而就的方法,誤以為古人的修身思想不切實際,而不知道是自己把古人的思想矮化甚至醜化了。因此,我們讀古人的修身論著,一定要拋棄現代人的成見,把性格的培養當作一個永無止境的動態過程來對待,而不是追求客觀、現成的方案或原理。
「養」與「得」
中國今天的教育體制,是完全按照西方模式建立起來的,其精神實質在於知識學習,而不是人格教育和德性培養。即使其中有一些道德教育課程,也往往成為不受人重視的「點綴」,事實證明這些課程多數不太成功。盲目地學習西方,廢除了傳統的國學,成為今日中國社會一系列精神道德問題的根源之一。
為什麼這樣說呢?我們知道,在西方,人格教育和德性培養,主要是透過家庭和教會來完成的。學校與教會的分離,道德教育與知識教育分而治之,乃是西方教育傳統的主要特徵之一。今天西方語言中的「學校」一詞,來源於古希臘語,本義為「閒暇」,「希臘人是這樣考慮的:一個人有了閒暇時間,他就利用它進行思考,尋求事物的來龍去脈。對於希臘人來說,閒暇與追求知識之間的關聯是不可避免的」。希臘人最熱衷的學問「哲學」,本義也是「愛知識」。可見西方學校教育的傳統是重知識,不重德性。但是如果 我們認為西方人不重視或放棄了德性教育,就完全錯了。相反,教會承擔了人格培養和德性教育方面的主要任務。今天,我們到歐美國家的任何一個地方,哪怕是在人口只有幾百人的小鎮,也能看到三五座不同的教堂。很多西方人都是從小跟父母一起,在教會的薰陶下長大的。他們的人生觀、世界觀和道德觀,是在父母和教會的教育下慢慢形成的。教堂所組織的、旨在培養人們如何做人的讀經班和訓練活動,可以說不計其數。但是對於中國人來說,既不可能全盤接受基督教傳統,讓宗教成為全社會最有效的道德教育手段,卻又將中國古代的德性培養傳統從現行教育體系中取消了,這不是學習西方教育體制的一個敗筆嗎?
我們大概也知道,中國古代學術的主體內容,本是以培養健全的人格為宗旨的;即使是治國平天下,也以自我完善為目的。孔子曾諄諄告誡弟子,做學問的根本目的是「為己」而不是「為人」(《論語·憲問》)。《論語》中孔子與弟子論「學」,通常都是指待人接物和性格修養。儒家經典《大學》一書,就是教人如何成為「大人」。所謂「大學」,指使人成為一個與天地並立的、「大寫的人」的學問。易言之,「大學」就是使你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崇高的道德情操、理想的人格境界和輝煌的事業成就的人。這不正是我們多數人所夢寐以求的嗎?這種學問今天已經過時了嗎?
那麼如何來學習《大學》呢?孟子認為關鍵在於一個「養」字(《孟子·滕文公》)。所謂「養」,既可指日積月累的培養,也可指讓生命在修身中獲得滋養。你修身不是為了別人或社會需要,而是為你乾涸的心田施加營養,讓它獲得充分的滋潤而健康成長。今天,我們面對知識分子的中年早逝、職場菁英的心理健康問題、日益廣泛的社會心理疾病,不能不認識到修身和養性的重要性,同時也更應該認識到,古人博大精深的修養學問並未過時。當我們每天拖著疲憊的軀殼去上班,帶著深刻的焦慮下班,感情、婚姻、家庭、事業、人際關係方面的種種問題,讓我們一次又一次哀嘆為什麼活得這麼累時,也許該問一問:為什麼我們的教育體制沒有教會我們一門生活的藝術,讓我們從小學習如何面對人生的各種問題,掌握正確的生活方向,創造精神的幸福和快樂?古人在過去幾千年漫長歲月裡所摸索和累積的偉大智慧,我們憑什麼輕而易舉地拋棄?
宋代以來的理學家們認為,真正的道德進步不是去服從教條的規範,而是去挖掘合乎自己天性的東西。他們將「道德」的「德」解釋為人性中固有的虛靈不昧的內在品格,認為學習和修養只是認識人性中固有的優良品格,成全我們的天性。只有這樣,才能「有德」,而「有德」即「有得」。古人云:「德者,得也。」「得」,是心得,指心靈的收益和滋養。可見他們並沒有把「德」理解為抽象的道德規範。古希臘文中也有一個「美德」(aretee)的詞,可指靈魂中高貴的部分。希臘哲學家強調美德是合乎人的天性的,可見其含義與古漢語中的「德」相近。但是希臘哲學家們主要從思辨的角度來理解美德是什麼,關心美德是什麼,而儒家關注美德如何實現。
「信」與「修」
現在,很多人都在講中國人失去了信仰。那麼,怎樣來找回信仰呢?於是,有人開始去找。但是找了半天,就是找不到一個自己可以接受的信仰。其實這種對信仰的理解,有極大的誤解。因為他們對「信仰」一詞含義的理解,主要來自於西方,即把信仰當作一個外在的目標,認為信仰者的主要工作是選定好目標,然後將自己的整個生命交給它,為之生、為之死。不過,西方人是強調信仰與知識不能相互代替的,由於我們並不接受基督教信仰,又把科學當成了衡量一切的標準,於是我們在把信仰理解為外在目標後,又一再強調信仰需要建立在「科學」之上,需要以合乎科學的論證為前提。這樣一來,當我們思考該不該「信」某種學說時,首先想到的就是用科學的手段來論證它。其實,這是對信仰的錯誤理解。把信仰當作現成擺在面前的一個理想目標,然後用邏輯或科學的方式來論證某種信仰值不值得接受,這種做法本身就注定了一個人可能永遠進不了信仰的世界,他可能最終發現:沒有任何一種信仰是自己可以接受的。這是因為,信仰本質上是一個踐履和體驗的問題,而不是邏輯和科學的問題。
中國古代的信仰思想與西方的信仰概念大不相同。儒家從不告訴我們該信仰什麼。儒家認為,信仰的問題,主要是一個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做人的問題。如果一個人透過修身和踐履,體驗到了人生的價值和意義,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本,這樣的人,就是有信仰的人。「有信仰」,在這裡不是指信仰「某某東西」,而是指對自己人生的價值和意義,以及如何在具體處境和行為中實現它們,有堅定不移的信念。靜坐也罷,待人接物也罷,都涉及人生信仰的培育。因此,在儒學看來,關鍵不是你「信不信」,而是你「修不修」──修身、修煉、修己、自修……透過修身,你不僅能找到為人處世的恰當方法,而且收穫了更大的精神幸福,理解了什麼是生命的價值和意義,只有這樣人才能獲得堅定的人生信仰。從這個角度說,信仰需要透過艱苦的修身過程來建立。信仰並無絕對的有或無,多數人都處在從無到有的中間地帶。
從儒學的角度看,我們會發現,要解決當代中國的信仰問題,關鍵不在於去告訴人們該信仰什麼,而應該將主要努力放在如何修身養性之上,讓人們在這一過程中找到人生的意義和精神的家園。這樣,信仰失落的問題自然會解決。
儒學復興從修身做起
近年來陸續聽到各種有關國學復興的呼聲。有人寫成了幾十萬甚至數百萬字的洋洋大著,系統論證儒學為何能與當代社會相結合。近年來,中國更是出現了不少復興儒學的宏偉方案,包括所謂的儒家國教化方案。這些書、這些方案,有很多都講得鞭辟入裡,但我總感到還有些不足,時常心中茫然。一種以修身和踐履為主的文化傳統,難道可以靠建構體系的知識化努力來復興嗎?在這個儒學凋零、人們對它的理解剛開始甦醒的年代,儒學的希望怎能寄託於不切實際的「上行路線」或空想式的儒教方案呢?有些旨在復興儒學的理論努力,總讓人感到好大喜功,不得要領,甚至誤入歧途。我深信,在今天這樣一個傳統衰落,又急需傳統的時代,與其創立一套把儒學與現代性相結合的理論體系,不如將其中的精華展示給人們看;與其花大量精力從事理論論證,還不如用個人的親身實踐向人們展示傳統智慧在當代生活中無與倫比的力量。傳統的生命力在於解答現代人生活中的大量問題,一個真正相信傳統生命力的人應該告訴他人自己的親身體會。如果說,儒學或國學在今天需要創造性的轉化或理論重構,也應當且只有在這一過程中才能實現。
本書是筆者在多年教學和讀書心得的基礎上,對中國數千年來綿延不絕的儒家修身傳統的一種個人化解讀。本書所講的九個範疇,多半取自於先秦儒學特別是宋明理學。多年閱讀宋明諸子文章的經驗使我感到,古人的語言、世界觀與今人差別太大,很多表述對多數今人來說缺乏感召力。因此,我認為心性儒學如果不能用現代語言來重新表述,恐難真正在今天發揚光大。學術界多年來在心性儒學研究上多有進展,但是理論研究與學統的承續還不是一回事。畢竟儒家傳統,特別是其中的修身傳統,主要是一個建立在個人踐履基礎上的精神傳統。只有知識化的理論研究,而無系統、完整、有章法的修身實踐,是不可能把宋明理學傳統傳承乃至發揚光大的。遺憾的是,如今談論儒家傳統的現代轉化,多半停留在知識化的理論探討上。古人那種代代相傳的,以踐履、養心等為主的學統早已不復存在。這難道不是現今儒學復興或弘揚國學中的一個致命問題嗎?因此,本書一方面希望從一定程度上反映中國古代修身傳統;另一方面也希望把古人的思想重新啟動,轉化為現代人修身實踐的鮮活資源。我深信,儒家傳統的現代轉化這個課題,不單純是一個理論問題,更是一個實踐問題。本書主要從對於現代人來說具有可操作性的實踐方式出發來探討修身問題,期望能對儒家傳統的現代開新貢獻綿薄之力。
本書除了引用不少先秦儒家經典文字之外,還大量參考並引用了宋明理學、明清修身雜著等等。這些雜著包括《菜根譚》(〔明〕洪應明)、《呻吟語》(〔明〕呂坤)、《圍爐夜話》(〔明〕王永彬)、《格言聯璧》(〔清〕金纓編)、《明心寶鑑》(〔明〕范立本 輯)等,其中有些書並非儒家著作,但因有助於說明本書觀點,故而也輯錄其中不少內容。書末附錄「曾國藩論修身」,並精選了一部分古人的格言,根據本書章節分類編排。讀者可在閒暇時間將書末「修身集錦」反覆閱讀、朗誦乃至抄寫,記於心頭,或許是一件受益無窮的事情。本書第一講「守靜」部分,可以說是以我的清華學生的課程作業為基礎編寫出來的。近年來,我在清華課程中引入「靜坐」以後,產生了強烈的反響和大量的回應(這促使我在接下來的課程中繼續堅持「靜坐」這項內容),不少學生在課程專用的網上討論區和課程作業中紛紛談論自己的靜坐心得。其中有大量言論非常精彩,本書有些地方或直接或間接引用了學生的文字或段落。此外,本書還有其他個別地方受學生期末論文啟發。但是礙於這本小書的體例,不便於將援用學生的地方一一註明。希望學生能原諒採用他們文章的這種方式。
在儒學和國學領域,我只是個初學者;在修身方面,我更需要不斷修習。本書主要是一本與大家共享和共勉之作,希望得到讀者和學界朋友的批評與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