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看見傷,清除恥辱的印記
李崇建(薩提爾成長模式推手)
知道周慕姿始於《情緒勒索》。
二○一七年,「情緒勒索」成了熱門詞彙,我才注意到這是一本書,且竟然是寶瓶文化出版。好奇之下,我翻閱網路簡介,原來她擔任樂團主唱,而且是重金屬樂團。我閱讀著文字簡介,心中往事浮想連翩,我想起自己的學生山。
山熱愛聆聽死亡金屬,也擔任重金屬樂團鼓手。當年,我已經三十五歲了,聽這音樂覺得「不妥」,從歌詞到樂曲都「欠當」。我希望山不要再聽、不要再玩這種音樂了。
山反而質問我,什麼是好音樂。我裝得理直氣壯,卻支吾其詞地回答,譬如聽來舒服的古典樂。山卻告訴我「舒服」是個人感覺,審美也是個人感官。有人聽不下去古典樂,但是,有人聽了「死金」卻感動。
我知道自己有很大的侷限。
山教我怎麼聽「Slipknot」,聽那唱腔,看那華麗造型,他說自己感動得掉淚。我其實耳膜快破了,心臟也不能承受,但是,我可以懂得他的話,只是距離我非常遙遠,所以日後他到台中公演,我人雖然去為他捧場了,但是卻站在人群之外。他滿身大汗淋漓,如此投入著他的音樂,那個我不理解的世界。
山是我教育路上的導師,所以看見慕姿玩重金屬,又是專業的心理師,心裡挑起豐富的況味,我下單,成了她的讀者。我買過慕姿的書,除了《情緒勒索》、《過度努力》,還有受贈的《關係黑洞》。我深深讚嘆慕姿,她具有一種獨特能力,能將某種模糊的、難以名狀的生命狀態,清晰且有條理地歸納,印證以生活中的案例,具備說故事與分析整合能力,予人重重地衝擊與反思,引人在生活中增添覺察。
《羞辱創傷》也是這樣的一本書。
慕姿整理了諸多概念,彙整成生命中各種情境,說出了同為創作者,我寫不出來的深刻經驗。
一般人並不大明瞭,成長中各種形式的對待,其實已達到「羞辱」的層級,有些隱形的語言傷害、以為對人好的各種安慰、那些發心善意的語言,或是照顧者本身心靈的恐懼,造成了人們日後的身心反應,都是羞辱創傷的一部分。
書中有位女孩,被媽媽指為拖油瓶,女孩努力讓自己不添麻煩、努力去解決別人的麻煩,她犧牲自己、沒有需求,照顧著每個人。長大後,女孩恐懼著被拋棄,凡事都歸咎於是自己的責任,那怎麼會懂得愛自己?
我看著就想到了好多人,不都是這樣遠離自己?與自己陌生得難以靠近?
慕姿在書中提及自己的經歷,她「被欽點」選舉全校模範生代表,但因全班選她的僅有一個男同學,於是老師請全班同學輪流上台,陳述慕姿「為什麼不適合當模範生,讓她好好檢討」。
讀到這裡,我心被狠狠揪了一下。當天坐在班級裡的女孩,既承受著老師「欽點」的好意,又承受著同學輪流的批評。我感覺身體被槍枝掃射,心裡也被捅了個大洞。
這是個什麼樣的場景?
慕姿很坦然地揭露:「我想起當時的感受,那種被老師羞辱、自己不夠好的羞恥感、對同學與老師的憤怒與受傷、看著同學眼淚的罪惡感……這種非常複雜的情緒,像海嘯一下朝我淹沒,最後我感覺到的,只有麻木感、想躲起來的退縮,還有對世界與人產生極大不信任的感覺。」
我想起工作坊中,諸多成人的回溯,還有好多孩子的傷。
我也想到自己的過去:小學時候因為不寫功課,帶著彈珠到校玩耍,老師在課堂談到童玩,當場要我展示彈珠技巧,隨著又諷刺我只顧玩耍,要我到教室後半蹲。我在教室蹲了兩堂課,蹲到手腳都顫抖,蹲到同學笑著調侃。我從得意的歡樂裡,掉入羞辱無恥的深淵。中學時因物理考試考了五十九分,差一分就及格,我被老師當眾叫到台前,在頭頂剪了硬幣大的光頭,然後,一整天在學校度過,同學忍不住嘲笑著,直到回家,我剃光整顆頭。
那種恥辱的印記經年猶存,讓我對世界產生害怕,不只對世界不信任,對自己也不能相信。
長久以來,我失去愛自己的能力,我又怎麼懂得愛人?
當人曾受羞辱創傷,面對不同的觀點,面對未滿足的期待,可能都會挑起心中的傷口,在反應上出現不當慣性,對於自身出現的情緒,也可能不知如何應對,讓這些傷害延續下去。
慕姿列出的這些狀況,陳述的這些畫面,都很深刻挑起人的經驗。在這些概念與案例裡,讀者很容易重新看見自己,這是一種覺察的方式,也是療癒的開始。慕姿更進一步,在書的最後部分,提供了很多方法,邀請有如此經驗的人,可以如何面對自己,一步一步走上療癒之途。
我想起當年玩團的山,他鍾愛聆聽與演奏「死金」,不僅挑起我複雜的感受,我們在觀點上的差異甚大,也不符合我對他的期待,但是,我最終接納了他。是因為當年我已進入學習,學習如何認識自己,如何瞭解自己的過去,如何面對我的家人、學生與朋友們。如今,慕姿這本《羞辱創傷》,正如我當年參與的學習,以這麼貼切誠懇的闡釋,帶領讀者認識自己,學習懂得愛自己。
很感謝慕姿的創作,那是我能力難及之處。因為她的出現,讓很多不易表述的面貌,清楚、簡單地呈現在眼前,為人們帶來更多的看見。
推薦序
重獲靈魂──心的創傷與修復
鐘穎(愛智者書窩版主;心理學作家)
從遭受羞辱後的行為表現到邁向療癒的方法,周慕姿心理師再次發揮她過人的才華,對這個長久在許多人心中隱隱作痛的創傷議題,做了全面性的介紹。
羞辱是親密關係的殺手,這在臨床中,幾乎是隨處可見的現實。當它被用來對待孩子的時候,它所帶來的創傷回憶會讓人受困在童年的時光。一種身體即便長大了,仍無從對自己的生命經驗客觀看待的停滯現象。其最致命處,在於使人無從尋獲自身的意義,它是一種被完全擊敗的體驗,因而使人置身於黑暗中。
飽受此經歷所苦惱的當事人,有時甚至會表達自己似乎失去了「靈魂」,因此無從感受到日常生活的神聖性,或者體驗到那些基本的生存意義。
換言之,當事人失去了對整體性(wholeness)的感知,從而變得支離破碎。沒有能力抵禦羞辱的孩子會因為羞愧與自責,而失去了這樣的能力,從而造成情感與事實之間的「分裂」,並讓我們產生作者在書裡所描述的各種僵化的自我防衛機制。而用神話的語言來說,就是讓人身陷地獄。
但丁在《神曲》中用過這麼一段話描述地獄之門:「進來此處的人們,你們必須把一切希望拋開!」為什麼?因為受創者的人格核心已經被層層防衛給包裹,完全失去了可以選擇的自由。沒有自由,就無所謂希望。
在我的經驗裡,遭受羞辱創傷的當事人不僅會在腦海中重複播放事件發生時的場景,甚至還會用相同的語言來自我羞辱。他們自厭、自毀、對類似的情境過度防衛,從而讓自己在人生的種種可能性面前裹足不前。
他們在另一半面前總是缺乏自信,覺得自己沒資格升遷,自己的成就只是運氣好。他們過分地謙卑了,或者反過來,總是表現得像一個自大又不懂得同理他人的混蛋。
羞辱不僅如書中所說的是一種懲罰,也常常被當成一種武器,在所有權力不對等的情境下攻擊和傳播,例如:親子、師生、職場以及網路。後者最常以匿名羞辱的方式來貶低他人的人格,從而造成程度不一的創傷。這點,尤其值得社會大眾注意。
在阿拉伯著名的傳說文本《一千零一夜》中,冒險英雄辛巴達就曾遭遇這個令人絕望的創傷處境。故事描述他的妻子去世,根據當地風俗,他必須和去世的妻子一起被丟進地底的巨大屍坑中等死。那個不見天日的黑暗之處將會扭曲我們的時空感,使自我永恆地停留其中。辛巴達必須孤單地面對自己的創傷。
這則故事象徵性地描繪了創傷倖存者的心境,它猶如內在配偶的喪失(用榮格心理學的語言來說,就是阿尼瑪或阿尼姆斯),當事人卻在還沒來得及完整哀悼時就被社會給拋棄,只能在屍坑中等待死亡。其實我們周遭並不必然只有惡意的眼光,但羞辱帶來的愧疚感,卻讓我們成為了自身假想情境的孤兒,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被愛、我很糟糕、我不值得。
周慕姿心理師因此在書中提出了「療癒六階段」,在我看來,其要點在於處理那個被我們給內化的加害者。如果不能從內部中止那個壓迫自己的對象,自我狀態的穩定、健康的內在對話與人際關係就很難建立起來。
對創傷倖存者的心理教育,是重要的。這一點,這本書對羞辱所造成的創傷反應提供了極為全面的介紹。但是,社會支持的提供,也同樣重要。因此我們應該對他人抱持著健康的依賴,在行有餘力之時,也努力地成為他人可以健康依賴的對象。
在但丁遍遊地獄之時,是詩人維吉爾陪伴他層層下降;當他離開時,則是愛人貝緹麗彩帶他前往天堂。從故事分析的角度來看,正是社交網絡對當事人的接納,緩和了他們的痛苦。
我不想在此處奢談創傷後的轉化,因為治癒的過程其實更仰賴行動的介入。當事人試著重建社交網絡的同時,社會中的每一個人也可以試著讓自己變得更加寬容,因為一個有愛的社會才能接住每個受過傷的孩子與大人。
正如你可能聽過的林投姐傳說那樣,女主角李昭娘最終在無人幫忙的孤獨處境下,掐死了自己的孩子,自縊於林投樹上,從而成為厲鬼。
這則傳說訴說的,是創傷經驗往往會汙染整個人格,那是人在與「惡」過於靠近所帶來的後遺症。
羞辱會藉由代間傳遞或權力運用,重新施加在任何一個孩子或無辜者身上。阻斷它,不僅是為完善這個社會付出了一份心力,同時也常會涉及個人陰影的收回以及對內心情結的認識。而這一切不是榮格心理學所追求的「個體化」,又是什麼呢?
行文至此,讀者或許會好奇辛巴達最後怎麼逃離這個巨大的屍坑吧。在那裡待了不知多長的年月,辛巴達才終於在一隻動物的帶領下,找到了山壁上的出口。在童話故事裡,動物往往是靈魂的象徵。失去靈魂、無法言語、置身黑暗的創傷倖存者,終於在漫長的迷失之中,修復了自身,潛意識為他送來了一隻代表靈魂的動物。在這個原先沒有出口的黑暗,辛巴達終於找到了通往大海的門。
願所有因各種形式的羞辱而背負創傷之苦的人們,都能因為這本傑出的作品,再次與自己的靈魂相遇,再次通往自由的大海。
序
寫在《羞辱創傷》之前
寫《羞辱創傷》這本書時,不免自己、身邊人的過往創傷經驗,像走馬燈一樣跑進我腦海。
在我寫到「教師霸凌」時,剛好許多人和我分享這類的經驗,而這類羞辱創傷所造成的自我懷疑與痛苦,很多時候對我們的影響極為深遠。
我自己曾有個經驗:
小時候學鋼琴時,遇到了一個很嚴厲的鋼琴老師。當然,在那個時候,許多父母都會跟老師說:「如果我的孩子不乖,請盡量教、盡量打。」現在想來,這樣的說法,除了與「不打不成器」的文化有關之外,也是父母想要讓老師知道:「我是一個明理的父母、會好好教小孩,不是那種會為了溺愛小孩而不管他的父母。」
也就是說,父母說出這段話,代表的是自己很負責任、捨得讓孩子「吃苦」,以換得更好的未來,而不會溺愛小孩,造成別人的困擾。
所以,我媽媽不免俗地也對老師這麼說,而老師也沒客氣。當時我報考的英國皇家鋼琴檢定,在聽力相關的主題上要求很高。如果你沒有絕對音感,幾乎是無法通過。同時間有一個孩子與我前後上課,他是一個很認真、琴彈得非常好的學生,但因為沒有絕對音感,在聽力的練習上,非常吃力。
我印象很深刻,每一次,老師讓我們一起做模擬測驗時,答不出來的他總被老師「修理」:用尺打、把琴譜摔到他身上、推打他、辱罵他……那過程對於還是小學生的我來說,是非常可怕的,即使我只是一個旁觀者。如果連我都覺得那麼可怕,那對於承受的他來說,是多麽令他恐懼的經驗?
但是,父母並不清楚這個過程。當他的父母來接他時,總是謝謝老師認真的教導;希望老師可以對他再嚴格一點,因為父母希望他未來可以出國學音樂。
某次,在他答錯問題,老師辱罵著他:「你是豬啊!」「你怎麼那麼笨,這麼簡單的東西都不會。我教狗,狗都會了!」「彈琴好有什麼用,耳朵根本是廢物!」一邊說著,又一邊推了他,「砰!」地一聲,他摔到地上,就在我的面前。
我正要去扶他,他自己站了起來,一滴淚也沒掉。
我看著他的臉,那是沒有靈魂的表情。
現在想起,或許那就是在巨大的羞辱創傷之下,他關掉自己的情緒,讓自己沒有感受、像傀儡一般,讓自己忍過這段時間;努力生存下來。
讀到這裡,可能很多人會說:「這老師根本不適任、他有問題,應該要換掉他才對!」又或者會好奇,為什麼這老師的學生,包含被傷害的他、與我,我們都沒有跟父母說過這個老師教學的情況?
我猜,對他與對我來說,我們都以為:做錯事被傷害、被羞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那是老師在花力氣「教我們」。如果跟父母說,父母可能不會站在我們這一邊,還會責怪是我們沒做好、而且「不懂得老師的用心」。
於是,我們都閉嘴不說,以免再遭受一次不被理解、被指責是「你的錯」的羞辱創傷。
這其實就是世代累積的羞辱創傷所造成的「約定俗成」──社會共同忽略他人的感受,「感受」僅為上位者、有權力者服務。而在這個創傷經驗中遭遇過的傷痕與羞恥,就這樣埋藏在我們心中,成為啃噬我們自我、懷疑自我能力與價值的養分。
現在的我,看著這個老師,或許他也是羞辱創傷的受害者,或許他以前學鋼琴時,也是被這樣對待,所以他認為這麼做是為我們好、是正確的。
也許他有他的理由;也或許,這的確是文化造成的,是一個共犯結構。
但此時,我只想對著那個曾被傷害過的孩子說:
那真的不是你的錯,你沒有做錯任何事,值得被這樣對待。
當你翻開這本書,或許你也有類似的經驗,對象可能是父母、老師、同學、上司……
在這過程中,我想邀請你,在當時,你或許沒有機會照顧自己、站在自己這一邊,但當你現在重新經驗,甚至重新感受過往的回憶湧起、情緒升起的時候──
請你試著站在自己這一邊,對自己說:
「是很糟糕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而不是我很糟糕。」
這句話,我們都要記得。
我也期待這本書,有機會能讓大家留意到「羞辱創傷」對孩子、對人的長期人格與心理、生理傷害。一旦我們有機會去看見、理解,才有機會調整與改變。
而社會,就有機會變得不一樣。
走上這條療癒之路並不容易,希望我的書,能夠陪你一程。
註1:提醒大家,書籍只是輔助,當你讀了這本書,發現使用裡面的方法時,仍然難以跳脫被拉回過往羞辱創傷的情緒重現經驗時,建議你尋求專業的心理協助,對你的幫助會更大。
註2:本書所有案例皆大量改編,並經過本人同意。如有雷同,純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