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唯有再見才是人生
吳明益 (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
一九〇二年二十二歲的魯迅赴日,兩年後進了仙台醫學專門學校學醫,成為仙台唯一的中國學生。二十年後,才有那篇知名的〈藤野先生〉,以及裡頭所回憶的「幻燈片事件」。
〈藤野先生〉裡魯迅陳述的日本經驗成為魯迅傳奇的一部分,文章中提及課堂上觀看日俄戰爭的其中一張幻燈片,引起日本同學歡呼,讓魯迅意識到自己同胞的麻木病源,也成為他棄醫從文的關鍵。許多論者認為,魯迅後來到東京著手翻譯俄國與東歐文學,參與革命活動,寫出〈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都跟這個「幻燈片事件」有關。彼時一代文學家太宰治仍未出生。
一九四四年,三十五歲的太宰治受日本內閣情報局與文學報國會將「大東亞五大宣言」予以小說化的委託,開始閱讀魯迅,並且於暮冬之際赴仙台探詢魯迅事蹟,翌年,日本戰敗,《惜別》出版。
太宰多數小說都有很濃厚的個人色彩,但《惜別》卻是「他傳」,寫的是魯迅在仙台的生活。太宰治虛構了一位名叫田中卓的醫師,在記者的來訪下,回憶和魯迅相處的點點滴滴。太宰為了寫作魯迅,將七卷本《大魯迅全集》(改造社)細讀過,成為他理解魯迅的基礎。小說中魯迅對田中的自白,內容顯然都來自於魯迅的作品。與此同時,太宰治還讀了兩本魯迅的傳記,分別是他評述「像春花一樣甘美」的《魯迅傳》(小田岳夫),以及「像秋霜一樣冷峻」的《魯迅》(竹內好)。
《惜別》在日本文學界的評價並不高,竹內好甚至批判太宰誤讀魯迅,但我卻認為它是一部極有意味的作品。原因之一在於,這部受政府委託的著作裡,太宰藉魯迅之口,某種程度批判了軍國思想。其次是,太宰也藉由魯迅的文學觀,發揮了自己的文學觀。更有意思的是,在接受委託寫作的同年,他也受了小山書店之邀寫作故鄉,這就是你手中這部美麗的重訪(或告別)故鄉之書——《津輕》。
台灣讀者對太宰治的認識,多半建立在《人間失格》與《斜陽》這兩部作品上。放蕩酒色、心靈矛盾、哀傷為人的掙扎,是太宰文學的典型。而他五次自殺的經歷,也讓人常與小說聯想在一起。相對地,閱讀《津輕》將是完全不一樣的明亮經驗。
《津輕》分為「序文」,及「正文」(〈巡禮〉、〈蟹田〉、〈外濱〉、〈津輕平原〉、〈西海岸〉五章),乍看像是以地理與特色進行「導覽」的遊記,實質上則不然。太宰認真閱讀了大量地方歷史文獻,再穿插訪友經驗與回憶片段,寫出了這部「不只是遊記」的作品。
書中內容我自不必贅述,但不妨提醒讀者注意幾個部分:論者多半認為太宰治的憂鬱性格,與他的家族有關。選擇文學為志業的太宰,很想逃離父親與兄長的權力環境(他的父親津島源右衛門是地方名紳,也是縣議員、眾議院議員、貴族院議員,同時經營銀行與鐵路),而《津輕》正好為此觀點,埋藏了情感線索。
其次,讀者當會發現,除了嘲弄、戲謔的「無賴派風格」外,太宰寫景與敘事都十分出色。《津輕》與《惜別》裡的景色都十分溫暖,那些小酒館、漁村巷弄、堤川、觀瀾山,在港口緩緩落下的粉雪、粒雪、綿雪、水雪、硬雪、糙雪、冰雪(只有雪國的子民才能分得清楚),以及水色淺、鹽分淡,還隱隱飄著海潮香味的蟹田海岸,他是如此努力想展示自己故鄉的美與自己文化氣質的根源。此外,太宰的歷史觀、文學觀與思想,也在這部書裡與故舊的飲宴討論中,很自然地鋪展開。
而我最被吸引的,當然是這部書裡太宰治顯示出的「月之亮面」:包括他和老友及照顧他的女傭阿竹間的情誼,以及對家鄉土地的感情。
比方說在與阿竹重逢的那段,太宰刻意把拉雜的尋人過程都寫出來,卻讓人緊張地期待。他提到「在兄弟姊妹當中,只有我一個的性情粗野而急躁,很遺憾地就是來自這位養育我的母親的影響」,指的就是十三歲起就照顧他的阿竹,這是對一個女傭的最高禮讚。而當他與好友N君談及故鄉的「歉收年表」,看到每隔幾年就出現的凶年,太宰不禁義憤。他說津輕人將歉收說成「饑渴」,而「我們的祖輩一生下來遇上了歉收,在艱難的困境中長大成人。這些熬過困境的祖輩們的血液,也必然在我們的體內流動著」,甚至大膽批判了政府無能。
引用京都名醫橘南谿《東遊記》中的幾則奇幻故事,更讓我彷彿看到眼神天真澄澈的少年太宰——畢竟太宰留下的照片,眼神總是如斯憂鬱。
太宰或許不能理解魯迅留學時所受到的歧視,以及做為一個沒落帝國的子民,在日俄戰爭中所受到的刺激,但他顯然很努力想理解這個影響中國的作家,並且與他在文學中對話。研究者藤井省三曾為文討論過太宰的《惜別》,提及小說裡魯迅寫了一段文章給「我」,內容正是〈摩羅詩力說〉的部分段落。「我」回應說:「我覺得,該短文的主旨,指出了與他從前說的那種『為幫助同胞的政治運動』的文藝多少有些差異的方向,不過,『不用之用』一詞讓人感到豐富的含蓄。終歸還是『用』。只是不具有像實際的政治運動那樣對民眾的強大指導性,而是漸漸地浸潤人心,發揮使其充實之用的東西。」「我」並進一步說:「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文藝這種東西,就會像注油少的車輪那樣,無論開始時怎樣流暢快速地運轉,也許馬上就會損毀。」
或許,這才是太宰治抵抗家族權力,對時局與自身情感的迷惘,依靠酒精、毒品、放縱情慾外,真正支持他的根本力量?他希望自己的文學是不斷滾動人生的潤滑,是無用卻能浸潤人心的物事。
太宰與魯迅相似之處,還在於他們對父親形象的抵抗。在這特別的一年裡,或許短暫地讓他從多重的糾結情感抽身出來,體驗了人跟土地的純粹情感。
只是他終究選擇再次告別。
在太宰治的遺作〈Good-bye〉的前言中,他提到唐代于武陵的詩:「人生足別離」。勸酒的人說,不要再推辭斟滿酒杯了啊,因為「花發多風雨,人生足別離。」太宰說他有一位前輩將詩句翻譯成「唯有再見才是人生」,相逢的喜悅轉瞬即逝,離別的傷心卻黯然銷魂、如影隨形,因此我們一生都得活在告別中。
我將《津輕》視為一部「告別」之作,因為那個太宰歸去的故鄉,正是他要道別的故鄉。而他寫魯迅的作品名為《惜別》(這是藤野送給魯迅照片背後的題字),則是太宰文學精神的另一面相:他一生中多次想以死亡與世界告別,在我看來,正是太宰「惜別」這個世間之故。那個他想離棄的生命,就是他燃燒的生命;而他離去的故鄉,正是他留戀的母土。關於這點,你手上的《津輕》正是美麗的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