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
谷崎潤一郎的生涯與其文學世界(節錄)
《瘋癲老人日記》是一本正面逼視「老」與「性」的小說。
主人公卯木督助是已七十七歲、毫無性能力的老耋,卻耽溺於性慾與食慾的樂趣之中。督助魅於兒媳婦颯子的惡女形象,利用各式變形的、間接的方法享受其間的性愉悅。颯子曾是日本舞蹈團的舞孃,性格偏於毒婦一型;督助因有嗜虐癖好,自甘於颯子的欺弄。他買了三百萬圓的寶石相贈,為的只是能舔舐她的腳趾頭。窺探兒媳婦的婚外情,竟也能自得其樂。老人最終的願望是將自己死後的骨骸,埋在依颯子的腳型雕成的佛腳石墓碑之下。
「再踩我吧,更用勁地踩我吧!」
只有這樣,督助老人才會感到舒服、痛快——即使死了之後。
探索谷崎的小說世界,絕對不能避開Masochism,性的嗜虐癖。被視為處女作的〈刺青〉裡,刺青師清吉在有著一雙美腳的藝妓後背刺了蜘蛛圖形,墨汁一滴一滴滲入肌膚時,清吉禁不住拜跪下來,成為女郎的「肥料」。〈少年〉裡的孩童們玩抓小偷的遊戲,扮演富家子弟的信一,對「小偷」仙吉施罰,但目睹仙吉被打得哇哇大哭的主人公,「卻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特快感」。〈惡魔〉中佐伯暗戀照子,伸出舌頭像狗似地舔起她的手帕。《痴人之愛》的男主角對於愛人奈歐蜜不斷更換男朋友,不但接受且甘於受她支使,真是個「痴人」。〈春琴抄〉中佐助舉起銅針刺盲自己的眼睛,用以表達愛情堅貞的舉動已然是瘋狂的行為了。
谷崎小說中的男主角都是喜歡美麗但霸道、殘酷的毒婦型女子。
《瘋癲老人日記》中督助斥鉅資購買貓眼石,大興土木建游泳池,目的只在取悅兒媳婦——不只取悅,還在浴室裡吸吮颯子的腳趾頭,對話時用敬語,死後希望能被她狠狠地踩踏。
此外,戀母情結的傾向,也常出現在谷崎的小說裡。
督助老人將對於兒媳婦肉慾上的需求,與對於母親的思慕重疊在一起。老人夢境裡的母親是年輕時的姿影,而且有一雙美腳。作者早期的〈戀母記〉,中期的〈吉野葛〉,後期的〈夢的浮橋〉、〈少將滋幹之母〉都曾出現過這種戀母情結的片斷。
谷崎潤一郎刻意要在「醜」中尋求「美」,從「惡」中肯定「善」。因此,與骯髒、陰影、殘酷有關的具象事物便不時出現在小說裡。
廁所——這個意象就是明顯的例子。
〈異端者的悲哀〉中,章三郎喜歡整天躲在廁所裡胡思亂想。〈春琴抄〉的女主角大小便時從不洗手,因為一切都由佐助代勞。〈惡魔〉中,佐伯舔舐照子的那方手帕,竟是「沾滿鼻涕且濕黏黏的」。而督助老人與兒媳婦的亂倫舉動,全都發生在與廁所相連的西洋浴室裡。作者寫過一篇著名的散文〈廁所種種〉,其中寫道:「廁所的氣味,確實予人留戀的美好思念。」
《瘋癲老人日記》一書除尾聲部分,全以大量的片假名書寫而成,閱讀上首先就有一種怪異、不正常的視覺效果。一長串的西洋藥品名稱,讀起來既真實卻又抽象。這些不具意義的藥名,是用來象徵老人日漸衰弱的符號嗎?也許是用來顯示主人公異常的、「瘋癲」的性格吧。
書題雖是「瘋癲」,但從「日記」中看來顯然督助老人是個出身富家、受過良好教育的知識分子。他講究吃食,品評荷風的小說與字畫,對於歌舞伎藝術更是知之甚詳。這樣的一位長者,居然會對自己的兒媳婦產生性幻想,並且起而行,絲毫不見羞愧之心。日記,與作者另一本題為「鑰匙」的小說中出現的日記顯然不同。老人的「日記」並非故意寫給某人看的,它只是一份備忘錄,一種心情的告白。日記裡所顯露的雖是不可告人的祕密,但讀起來卻讓人體會到身為一個人可笑且荒謬的本質。
《瘋癲老人日記》,其實是一齣性的、諷刺的喜劇。
春久這個角色,與卯木家究竟是何種關係?書中並無明確的交代。這也許是作者的疏忽。但,也許谷崎(或者說是督助老人)有意讓春久只是一個「道具」而已,因為幻想兒媳婦與他人有染,對督助老人來說是一種隱祕的快樂,對象是誰並沒有多大妨礙。
作為谷崎潤一郎最後的一本小說,《瘋癲老人日記》總結並回歸到作者最早期的藝術堅持。其中呈現著:嗜虐癖、女性崇拜、戀母情結等異端特質。作者禮讚陰翳,魅於殘酷,不愧是耽美的惡魔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