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節錄
四隻哨兵天鵝的生命檔案
沈石溪
我是個動物學家,專門研究鳥類。我和藏族嚮導強巴在漾濞湖觀察也妥小天鵝群已經持續了七、八個年頭。漾濞湖是滇北高原梅裡雪山腳下一座大型天然湖泊,被譽為滇北高原的一顆明珠,是大天鵝、小天鵝和疣鼻天鵝繁衍生息的風水寶地。
小天鵝羽色潔白,飛到天上像一朵朵白雲,落到湖裡像一片片白帆。小天鵝無論長相還是生活習性都與大天鵝大同小異,也是白羽紅喙黃掌,也是以家庭為核心的群居生活,所不同的是,小天鵝嘴殼較短,所以又叫短嘴天鵝。小天鵝體態比大天鵝嬌小,頸部靠近腦袋的部位羽色呈淡金色,更顯得嬌美華貴。別看小天鵝體型不如大天鵝,可叫聲卻比大天鵝響亮得多。在所有種類的天鵝中,小天鵝的鳴聲最有氣勢,小天鵝,顧名思義,就是善於仰天嘯叫。順便說一句,橙色嘴殼基部有黑色瘤狀突起的疣鼻天鵝,性格特別(女閒)靜,雖然也有發聲器官,雖然也能吭吭鳴叫,但很少叫,別名是啞天鵝。
也妥是這群小天鵝的首領,按照動物群落命名習慣,我以首領也妥的名字來命名這群小天鵝。
小天鵝屬於群居性候鳥,秋天梅裡雪山降落第一場雪之前,小天鵝群就會飛往江南水鄉越冬,春天桃紅柳綠,小天鵝群又會回到漾濞湖來。
人類社會有句俗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其實不僅僅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包括兩足行走的人類在內,許多猛禽猛獸都對天鵝肉垂涎三尺。小天鵝生活在人跡杳然的江河湖泊,以四面環水的沙洲營巢,極少到遠離水域的陸地去活動,儘管如此,仍免不了會遭到雕、鷹、狐、狼、獾等天敵的襲擊。
由此,小天鵝群發明了哨兵制度。
哨兵制度,是小天鵝在弱肉強食叢林賴以生存的一道安全保障。
所謂哨兵制度,就是由幾隻天鵝不分白晝黑夜專門負責警戒工作。白天,當其它天鵝忙著下湖捕撈魚蝦,哨兵天鵝就登臨土丘或礁石,為群體站崗放哨,一旦天空出現金雕、蒼鷹等食肉猛禽恐怖的影子,便及時發出報警的鳴叫,鳴叫是小天鵝的強項,嘹亮激越的叫聲讓天鵝群迅速轉移。夜晚,當天鵝們在湖心島進入夢鄉,哨兵天鵝會在島的四周巡走警戒,一旦出現狐狸、水獺等食肉猛獸狡詐的身影,便及時鳴叫報警,用長長的嘯叫聲將天鵝們從睡夢中喚醒,做好應戰準備。
哨兵通常由二十歲齡左右的獨居老雌鵝擔當。天鵝算是鳥類中的長壽者,能活到二十歲至二十五歲。我不曉得為何要讓風燭殘年的老雌鵝來擔當哨兵。野生動物許多行為對人類來說都是謎。也許面對兇險莫測的複雜環境,雌性比雄性更敏銳更細心更有耐心更有愛心更負責任更能吃苦耐勞,老雌鵝閱歷豐富,具備叢林生活經驗,是肩負哨兵重擔的最佳人選。也許由老雌鵝擔當哨兵的另一層理由是,老雌鵝失去了繁殖能力,已不能再生兒育女,它們到了這個年齡,喪偶獨居後,也不可能再找到新的配偶,它們對群體唯一繼續能做的貢獻,就是用自己的經驗、智慧和剩餘的生命,為群體提供安全保障。
野生狀態下的動物,沒有安度晚年的說法。
也妥小天鵝群是漾濞湖最大的天鵝群,有老老少少一百三十餘隻天鵝,屬於天鵝社會的名門望族,像這樣大型小天鵝群,通常需要四隻哨兵天鵝來負責警戒工作。我發現,哨兵天鵝更替很快,很少有哪只老雌鵝能在哨兵崗位上幹滿兩年的,哨兵工作辛苦而繁重,它們年事已高,一旦成為哨兵天鵝,短則幾天,長則數月,就會被嚴酷的生活淘汰,它們最終的結局,無一例外都會以身殉職,死在哨兵崗位上。
然而,沒有哪只雌天鵝會逃避這份責任。一旦有哪只哨兵天鵝以身殉職了,很快就會有另一隻雌天鵝替補上來。沒有誰指令或強迫它們去做哨兵天鵝,它們的生命遺傳密碼裡仿佛事先就設置好了「哨兵」這個程式,當到了一定年齡,當群體有了這種需要,它們便義無反顧地出演哨兵天鵝這樣一種充滿風險、九死一生的角色。
真正是前仆後繼,死而後已。
從一開始,我就對小天鵝的哨兵制度極感興趣。無論是活著的還是死去的哨兵天鵝,我都給它們起了名字,並給每一隻哨兵天鵝建立了生命檔案。我或者在湖畔白樺林瞭望台用高倍望遠鏡仔細觀察,或者乘坐皮划艇潛入也妥小天鵝群的棲息地——月牙灣就近觀察,詳細記錄哨兵天鵝們的點點滴滴。數年下來,我積攢的有關哨兵天鵝的觀察資料已有厚厚一大摞。我從眾多的哨兵天鵝的生命檔案中挑選了四份,以饗讀者。
作者自序
天鵝社會的遺傳密碼
努力做一個「有用」的老者
沈石溪
上海已進入了老齡化社會,我生活在上海,自然對「晚年」這個話題感興趣。動物又是怎麼度過晚年的呢?有百獸之王美譽的老虎,到了晚年,奔跑速度下降,不得已去捕食行動遲緩的豪豬,箭刺扎入虎掌和口腔,潰爛化膿,徹底喪失狩獵能力,變成荒野一具餓殍;雄獅一旦衰老,立刻就會被年輕雄獅從王位上驅趕下來,從此孤獨地浪跡天涯,在絕望中等待死神降臨;大青猴上了年紀,跟不上猴群的生活節奏,只能離群索居,在寂寞中悄悄死去;新疆普氏野馬,老年馬容易傳染疾病,無一例外會被驅逐出馬群,飽受病魔折磨後離世;進入晚年的老鼠,不管是雄鼠還是母鼠,常會被鼠群推舉出來去試探可疑的食物,捕鼠鐵夾下躺著的多為老年冤魂……除了動物園裡的動物,完全可以用「晚境凄涼」來形容進入垂暮之年的動物。
唉,在沒有道德觀念的動物界,在弱肉強食的荒蠻叢林,一個生命由盛而衰,生存技能一天比一天低下,容顏容貌一天比一天醜陋,拖累家庭,拖累社會,受到歧視甚至遭到拋棄,似乎也是很難避免的。
然而當我在梅裡雪山下考察小天鵝時,卻驚訝地發現,老年天鵝普遍受到尊重和愛戴,從沒發生過將老者驅逐出群體這樣喪盡天良的事。經過深入考察,老年天鵝的所作所為讓我震驚。在小天鵝社會,已停止生育的老雌鵝,會從容不迫地走向最具挑戰性的哨兵崗位,用自己殘剩的生命之火,照亮後代晚輩的生存道路。沒有誰逼迫它們這樣去做,這似乎是一種生命的本能,一種與生俱來的遺傳密碼,到了這個年齡,就一定會有這樣的行為出現。哨兵崗位,幾乎是每一只老雌鵝最後的生命驛站,它們用自己豐富的生存經驗,為子孫們提供安全保障。它們似乎懂得,自己來日無多,更應該為族群的生存盡最後的義務。它們似乎也懂得,努力做一個「有用」的老者,才是避免「晚境凄涼」最有效的辦法。
這既是生命的火炬傳遞,也是生命的華彩樂章。
我立刻就萌生了強烈的創作衝動,於是就有了這部《哨兵天鵝》的小說。我想告訴讀者,小天鵝很美,年輕的天鵝很美,年老的天鵝同樣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