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中國古代美學如果是有「形」的,可以用一種「形狀」來模擬,這種形狀,筆者以為,是「漣漪」。「漣漪」有多重屬性,一如,它能夠把無形寓於有形之中,從而,它的有形可以虛化、無化、幻化、瀰漫、衍生、播撒;二如,它接納萬物,又吞沒萬物,所以,它既被萬物擾動,有物累,有情患,又融合了萬物,與萬物接洽,成就了它自己的深度;三如,它在肌理上似乎是中心主義的,在表象上,卻又是非中心主義的,因此,它可以交疊,可以隱匿,可以變化,可以虛構。這些屬性,若條分縷析、分門別類,足以寫成一本厚厚的書;在這裡,卻要收束視角,把話題限定在建築文化這一題域內。中國古代建築美學,作為「漣漪」,最起碼,可以用三種層面來「模擬」其三重「圈層」,從中心到邊緣,這三重「圈層」分別是:「空間」、「結構」、「場域」。
何謂「空間」?此空間特指建築的內部空間。建築之所以存在,最根本的理由是它能夠「人為」的、「後天」的、「蓄意」的用空間分隔建築體內、外的形式體驗。一個人席地而臥,躺在無邊的曠野上,天當被,地作床,天地算不算是他的建築?飛禽走獸,牠們棲身在自然的樹梢上、洞穴裡,樹梢、洞穴算不算是牠們的建築?建築的「本義」在於塑造,塑造的目的在於「區分」,在於「籠絡」,在於「隔離」——塑造的過程以及結果,缺一不可——動物的建築可以是雀巢,是蟻穴;人幕天席地,卻無所謂建築之有無可言。亭子呢?亭子是空的,無牆之界限、圍合作用,哪裡是內?哪裡是外?如何才能體驗到建築的內外之別?——不知道是我在亭子裡等雪?還是雪在亭子裡等我?——一想起亭子,濃濃的詩意儼然早已把「割裂」內外空間的牆壁「淹沒」、「消化」、「拆卸」和「分解」了。換一種思路,如果是這樣,無論是我,是雪,何必非要在亭子裡等呢?為什麼不去廁所、豬圈、馬廄、牛欄裡等?或者在完全沒有屋頂、梁柱、框架的地方,呆呆的站在那裡等雪?反正是「空」的,紅塵必「破」——這叫「漆桶底脫」!物的存在蘊含著解構的力量,解構的力量也要留予物存在的張力。沒有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熾、求不得,釋迦牟尼看破個什麼?拿什麼來度厄?——再詩情再畫意,亭子必須是要有的。雖然它沒有牆,但它有柱子,有由柱子支撐的頂部,合理的推斷,它的腳下還應該有夯土層,或浮木,或磚石,有「基礎」保障,更有可能的,是柱間還有欄杆、靠背、扶手,有供人休憩的條石——關於雪,不僅可以站著等,還可以坐著等、躺著等。說到底,建築是開放的,建築的內部空間不是僵死的、封閉的、孤立的「套子」、「罩子」、「盒子」,否則,門窗何為?墳墓也是有門窗的,空間內外間的交流是必然的——無中生有,有中亦可生無;然而,即使如此,問題的關鍵在於,內外也仍然是要有區隔的,這種具體的區隔在人類的世界裡又是「人為」的——只有透過人為的力量自覺區隔了空間的內外,建築才終於誕生了,針對建築的審美活動,才有了最為核心的基礎。
何謂「結構」?結構是由建築的內部空間開出的,推衍生成的理論術語。內部空間將透過結構來築造。結構千變萬化、紛繁複雜,中國建築有中國建築的結構,西方建築有西方建築的結構,結構表現的是建築的文化類型,任何建築都必須具有結構。從外部形式上看,中國建築的結構特性在於它上有屋頂,中有列柱,下有基臺,它是磚瓦土木合成的——非單體構造;更進一步而言,它由梁柱構形,擅用斗拱,而斗拱的基礎又是木作的前提——榫卯。從內在形式上看,中國建築的結構特性又在於它分出了前後,分出了左右,分出了上下,分出了主次,分出了凹凸,分出了陰陽,分出了親疏——「空間」一詞的理解,不僅在於一個「空」字,更在於一個「間」字!一方面,中國建築的空間是可以被時間化的——「宇宙」一詞本身即建築時間與空間的重疊、交織,本然的帶有歷史感。另一方面,無論時間還是空間,它們又都是一種「間」性存在。這正如太極必生出陰陽,陰陽必生出四時,四時必生出八卦,陰陽四時八卦如五行般相生相剋,交互運作才足以構成宇宙。筆者以為,所謂天人合一之重,重固在於天,在於人,在於一,但更在於合。怎麼「合」?「合」的樣式是什麼?恰恰需要透過「結構」這一建築「文本」來加以定型、定性。
何謂「場域」?場域是建築的整體觀念。建築在哪裡存在?建築在場域中存在。場域恰恰是建築的內部空間與外部空間交流、對話、互文的「地圖」、結果、答案。中國建築自古以來就不是以單一形式存在著的;建築的組合,在中國建築文化的觀念中,既不稱為群落,也不稱為族群,而被稱為院落。院落是一種組合,這種組合不是大大小小的房子按12345的順序排列、整齊排列在一起,而固有其道理——地域不同,道理有所不同;時代不同,道理有所不同;權力不同,道理有所不同;心性不同,道理有所不同。種種道理,沒有一條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絕對法則、至上真理——即使中國文化普遍帶有「萬物有靈論」的泛神化色彩,也絕不至於走向拜物教、拜建築教。與之相反,建築一定是一種經驗性的存在。事實上,它是各種欲望,包含著求生之本能、存在感、權力欲、審美直覺、自由意志等等,糾纏、咬合在一起的複雜體,它甚至有其不為人知的自我「繁殖」力。在某種程度上,作為「漣漪」最邊緣的圈層,它不只是瀰漫的、蔓延的、延宕的「邊際」,遠去的「背影」,同時,它又像是一個吸盤,有朝向中心由吐納而收攝的能量。顯然,它收攝了山水,收攝了山水中的動物、植物、雲霓;它收攝了田園,收攝了田園裡的漁樵、農夫、四季;它收攝了邊塞,收攝了邊塞上的煙塵、大漠、馬匹;它甚至收攝了死亡,收攝了頹廢,收攝了虛無,收攝了禪意,收攝了荒墟——它把萬千的包括人類在內而又不只是人類的生命匯聚在自己體內,它看著這些生命生下來,死掉,這些生命同時也在打量它。這便是建築的場域。
無論如何,筆者以為,空間、結構、場域是中國古代建築美學的三大母題。這三大母題,在中國古代建築美學史上是並行的、共生的,而又有著逐步「內化」與「擴散」的命運,有著極為紛繁複雜的協同與背離。本書意在以此為內貫的邏輯線索,來勾勒中國古代建築數千年來綿延不絕的歷史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