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室報告
記憶中的那名少年可安好?
陳夏民 (逗點文創結社總編輯)
同樣是太宰治的翻案作品,取材西方經典的《越級申訴》與脫胎自日本童話的《御伽草紙》,折射出截然不同的光譜。
《御伽草紙》(1945)的時空背景發生在外頭砲聲四射的防空洞中,一名父親為安撫不耐的兒女,拿起當初逃生時隨手一抓的故事書讀了起來。「這位父親雖然衣著寒酸,容貌愚鈍,但並不是一位平凡的人。他是個擁有神奇力量,能夠創作故事的人。」太宰治如此形容那位父親,也在此刻,敏感的讀者便能判別他不只是太宰治的化身,更能讀到太宰治身為人父的自覺。
雖然後世討論太宰文學時,習慣直接貼上無賴派與自殺等悲劇性標籤,但鮮少有人留意到,當身為「小說家」的太宰治,套疊上「父親」身分之後,筆下作品油然而生的責任感與愛有多麼巨大,幾乎能讀到一名小說家以絕妙故事抵擋空襲砲彈的巍然身影。
這也是為什麼《御伽草紙》一書出版後,讓許多原本討厭太宰文學的同輩作家或評論者跌破眼鏡,成為太宰治生前便獲諸多好評的作品。
但《越級申訴》不同,字裡行間沒有太多「慈愛」,總冒出濃稠似血塊、包裹著某種怒火的另一種「愛」。
書中三篇小說〈新哈姆雷特〉(1941)、〈越級申訴〉(1941)、〈跑吧,美洛斯〉(1940),完成在他婚後生下長女之際。那時的他,雖已跨過而立之年,卻在這三篇戲仿西方經典的作品裡,袒露了彷若少年的脆弱之心——太宰治藉經歷幻滅之痛的少年之口,深度討論愛的暴力本質與其所對應的良善,如背叛與信任,又如自私自戀與無私愛人。
這三篇故事絕對是太宰文學中「少年感」最強的,沒有之一。
少年感是什麼?是身體與心靈皆在茁壯卻在關鍵時刻無法同步,油然而生的懊悔;是望向遠方,認定可以改變全世界的驕傲吶喊,「I'm the king of the world!」是無法拒絕只能硬著頭皮被大人們捏塑成尷尬的模樣時,牙根深處傳來的淡淡的恨。
有趣的是,《越級申訴》中三篇故事的主角的年紀,或許都不符合當代人對少年的定義:哈姆雷特時年二十三歲,猶大三十四歲,美洛斯年約二十出頭,他們儘管早已脫離青春期,但都不被長輩或是社會認定是成熟的個體,因為他們都做了與大人相反的決定。
哈姆雷特是父母眼中鬧彆扭且不懂表達的孩子,猶大則是跟隨了基督並企圖改變世界,一方面成為當時政局亟欲碾壓的革命分子,同時又是迷惘的信徒,分不清楚對偶像的愛究竟是溫順的服從還是暗潮洶湧的控制與執念。美洛斯雖然是一家之長,必須主持妹妹的婚事,但面對不公不義時卻義無反顧想要直接抗爭去送頭。
這三位少年,在各自的故事時空裡,都為信任而苦惱,深怕遭受背叛或成為反叛摯愛的惡劣存在。這或許也說明了,每一個少年少女都在經歷背叛之際,才拿到進入大人世界的門票。
太宰治精心描繪的少年們,徘徊於理想與現實之間,他們的挫敗與痛苦毫無阻隔地與讀者們深深共鳴。而在這三篇故事成為名作之後,其底蘊也長久地滲透進日本文化之中。
〈跑吧,美洛斯〉中,美洛斯的肌肉熱血笨蛋形象與隨時裸奔的青少年黃色段子,成為許多少年漫畫主角的原型。〈新哈姆雷特〉裡當眾挖苦他人的角色們,是當代搞笑漫畫或漫才中的吐槽役。至於〈越級申訴〉所探討的主從關係,除了發散出淡淡的BL(Boy Love)氣息,也跨越了時空,參與如今次文化與流行文化當紅的議題:「本命」與粉絲之間,那看似和諧親密,骨子裡卻相愛相殺的複雜凝視。
此外,〈新哈姆雷特〉、〈越級申訴〉、〈跑吧,美洛斯〉三篇故事雖然各自獨立,但各路角色們卻在不同情境中相互呼應。哈姆雷特與猶大都擁有能夠嗅出和他們一樣身懷「羞恥」的同路人的卑劣能力;〈新哈姆雷特〉與〈跑吧,美洛斯〉中的兩位乖戾國王,都聲稱全天下沒有任何人能夠理解自己的孤獨。更不用提許多角色都試圖捕捉、理解的jealousy到底是什麼了。
作為翻案作品,《越級申訴》可發揮的空間不若《御伽草紙》,然而在原作複雜度與史實限制之下,太宰治仍舊發揮小說家的絕頂技術,將之寫成專屬自己的同人文,機關槍一般火力全開(據傳〈越級申訴〉是太宰治一鼓作氣口述而成的作品),訴說著步入大人世界之後所遭逢的彆扭與不甘,其中甚至潛藏他對即將扛起親職所產生的不安與焦慮。
儘管探討的議題深刻,這一本小說集絕對不是沉重的閱讀經驗。
太宰治翻案作品最大的特色,就是比原作多了許多笑點,真的很好笑,有時候很機車,可是很容易讓人笑著笑著就哭了。因為我們總能讀到太宰治筆下,每個人在誕生之際便擁抱著的悲劇核心,以及身為一名曾經的少年,對世界開戰之後所遺留下的各式傷疤。
讀完《越級申訴》,別忘凝視鏡中的自己,看看是否還認得記憶中的那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