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純粹的矛盾
里爾克曾因第一次世界大戰(1914-1918)及憂鬱症無法寫作,拒絕讀報,自我孤絕,停筆10年,在慕尼黑等待戰爭結束,直到1922年初在瑞士的穆佐城堡(Château de Muzot)神思勃發,短短數天,《杜英諾哀歌》全部完成,同時也在這期間完成《給奧菲厄斯十四行》上卷25首十四行詩(成書時是26 首)。在寫給愛侶莎樂美(Lou Andreas Salome)的一封信札裡,提到:「還有,想想看,另一方面(於風雨前一口氣《給奧菲厄斯十四行》25首紀念維拉逝世)⋯⋯」也就是說,1922年初里爾克在穆佐城堡除了一口氣完成大部分已有存稿的10首哀歌,同時也在這期間寫下25首十四行,詩人描述當時撰寫情況,十四行是因紀念少女舞蹈家維拉之死,觸發而成。
1912到1922年的10年間,里爾克在歐洲各地譬如西班牙、巴黎、慕尼黑等地斷續撰寫哀歌片段,直到1922年在穆佐完成第十首哀歌,於1923年同時分別出版《杜英諾哀歌》及《給奧菲厄斯十四行》,所以後來各種譯本多分別註明每首哀歌撰寫的時間和地點。
1911年10月冬天,里爾克到瑞士的杜英諾城堡探望瑪莉郡主(Princess Marie von Thurn und Taxis-Hohenlohe),郡主於12月中旬離開杜英諾,直到翌年4月才回來。在這四個月中,里爾克單獨留在堡內。有天,他收到一封頗為麻煩應付的信函,必須立即作一謹慎答覆,為了安排思緒,便走到城堡的外棱牆往來踱步,外邊是浪捲百尺海浪,忽地驀然停步,好像風浪中聽到第一首的首句:
假若我呼喊,誰在天使的階位
會聽到我?
他拿起隨身筆記本寫下這句子,知道是神祇在給他說話,跟著回到房間寫好那封信,當天黃昏,完成哀歌第一首,並於1912年1月21日寄給郡主。不久又繼續完成第2首,並且告訴她,去年冬季已著手寫好其他哀歌,只除了第3、10,可能第9首。但據後來考據,郡主在她著作《追憶里爾克》(Erinnerungen an Rainer Maria Rilke, [Memories of Rainer Maria Rilke], Copenhagen, 1932)這種說法未可盡信。
倒是他寫給莎樂美的信內有提到「我走出外面,把手掌貼在小繆佐城堡牆上,拍打如一隻蒼老巨獸,它一直保護及交托這一切給我」:
露,親愛的露,現在:
這時刻,星期六,2月11號6點鐘完成第10首最後的哀歌,我放下筆。這首(即使本來就注定是最後一首)在杜英諾開始就寫著:「終有一日,讓我擺脫驚怖幻象/向讚許的天使們唱出喜悅頌歌!⋯⋯」雖然我曾讀給妳聽,但現今僅開首的十二行存留下來,所有其他都是新撰,對,非常,非常棒!試想想,我居然能一直被允許存活下來,千辛萬苦,奇蹟,神的恩典──全在幾天內完成。那時的杜英諾哀歌就像一陣狂風暴雨,我整個人成為剪剪裁裁的布料,千修萬改,飲食皆忘。
還有,想想看,另一方面(於風雨前一口氣《給奧菲厄斯十四行》25首紀念維拉逝世)內提到那匹馬,妳是記得的,前蹄鎖著栓腳圈不覊快樂的白馬,在夕陽掩影伏爾加河旁田野,朝著我們飛奔而來。我在詩內把牠寫為奉獻給奧菲厄斯答謝神恩的還願供品。時間為何?今朝為何?這麼許多年後,牠從心底發出的喜悅跳躍激盪我的胸懷。
同樣,事情相繼而來⋯⋯
我走出外面,把手掌貼在小繆佐城堡牆上,拍打如一隻蒼老巨獸,它一直保護及交托這一切給我。
德國文學學者萊許曼(J. B. Leishman)及英國詩人斯彭德(Stephen Spender)合譯的英譯本《哀歌》內指出,閱讀里爾克的困難可分作者與讀者兩方面。作者方面,由於詩人要極力表達的乃是生命內在(internal)一種神祕經驗的探討與發見,更非一般語言局限所能敘說,但又不能不說,只好借助「外在同等物」(external equivalent)的世間生死事物、自然現象、宗教、神話、借喻說出不能說出的種種。而讀者閱讀方面,則要去把外在同等物轉化為內在非語言的經驗,以便進入靈光一閃、內外合一的領悟。為了增益人神共存的內涵,他喜用西方基督教的天使神祇,又極力否認乃是來自基督教義,甚至有意連接向伊斯蘭教的天使,其情可憫。
里爾克詩作在二次大戰後歐美現代主義的興起聲譽鵲起,《十四行》與《哀歌》與艾略特(T.S. Eliot)、梵樂希(Paul Valery)詩作齊名,惟在詩壇的遭遇命運卻同龐德(Ezra Pound)相似。龐德是美國人,但替法西斯廣播宣傳,一代宗師聲名敗壞,戰後被美國政府起訴,不為猶太學者所喜。美國學府大多為猶太學者把持,不喜德文系,有意無意阻礙德文系的發展或甚至關閉。里爾克出生於當年奧匈帝國波希米亞(今日捷克的布拉格),用德文寫作,但不是德國人,並未納入德國文學範疇。真是幸與不幸,未為猶太學者所忌。也因此詩人馮至(1905-1993)在德國海德堡大學撰寫博論時,本應有意選研里爾克,但想因不屬德國文學,才轉寫德國詩人諾瓦利斯(Novalis)。
這本翻譯本每首哀歌附加的評析,除了譯者歐美文學本身修養外,還倚賴一些參考書,最主要的是德國天主教神父及學者瓜爾蒂尼(Romano Guardini, 1885-1968)德文撰寫的《賴納.馬利亞.里爾克:此在之釋義──杜伊諾哀歌的闡釋》(Rainer Maria Rilkes : Deutung des Daseins—Eine Interpretation der Duineser Elegien, Kösel-Verlag, München, 1953)。此書後來出版英譯本《里爾克杜英諾哀歌:一種詮釋》(K.G. Knight, tr. Rilke’s Duino Elegies, An Interpretation, Henry Regnery Company, Chicago, 1961)。關於瓜爾蒂尼德文本的書名中譯,我是採用德語學者袁洪敏的中譯,內含原文的Deutung des Daseins(「此在」之釋義),而英譯本的書名沒有把原書的「此在」(Dasein)附上。Dasein是海德格在他的巨著《存在與時間》中提出的哲學概念,它由兩部分組成:da(此時此地)和sein(存有、是)。此詞無法翻譯成中文術語,但為表達da與sein本身的關係,「此在」是現在比較通用的譯名。但要注意不能將da理解為此時此地,而是指通過對「存有在這裡」的領會而展開的存在方式。
袁洪敏有一篇很具挑戰性的論文〈《杜伊諾哀歌》的翻譯和接受問題〉發表於《江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9年第6期,內裡縱論中台兩地中文譯者忽視原文的漏洞和錯誤,她說:
《哀歌》固然難度極大,但我認為這不是主要原因。研究里爾克的中國學者(很遺憾,學德語的寥寥無幾),除了極少數略懂德文,大多數都是靠譯文,因此,譯文就是研究的基礎,譯文是否準確至關重要。如果譯文不準確,甚至意思含糊,會使許多研究者讀不懂本文,於是望而卻步;即使勉力而為,也必然導致研究結果的混亂,斷章取義,甚至走入誤區。
這是正確的論點──目前許多譯本都附有德文原文,對具有雙語或多語能力的歐洲學者與讀者,可收相得益彰之效,但中文譯者能德語者寥寥無幾,恐怕便多此一舉了。至於連英語修養尚且欠缺的中譯者,能否充分理解各顯神通的英譯本,並將涵義充分表達出來,恐怕亦屈指可數了。此外,除了袁洪敏所提到的對原文原義的了解外,她尚未指出的是翻譯者也需要相當的詩藝修養,特別是,里爾克的哀歌,正是要將不能說的說出(to speak the unspeakable),如此又豈是僅就字面的翻譯便可以充分表達出來?以上也正是我翻譯哀歌的用心所在,正如詩人自撰的墓誌銘:
玫瑰,啊,純粹的矛盾。
欣喜於誰也無法在如此繁複眼瞼下
睡著。
最後,這兩本里爾克詩集《哀歌》與《十四行》的全譯能夠分別出版,還需感謝王德威教授向城邦出版集團旗下的商周出版社引薦,商周出版總編輯徐藍萍賞識。此外翻譯期間,多蒙蕭義玲教授不停閱讀與提供意見,陳銘華兄電腦技術多方協助,都是我要深深感謝的。
張錯 於2022年3月8日洛杉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