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訂版弁言
蕭公權先生的《中國政治思想史》初成於1940年的夏天,五年後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三十餘年來,中外學子讀之、引之,莫不奉為經典鉅著。美國漢學家牟復禮(Frederick Mote)敎授窮十餘年之力迻譯此書,上卷已於去年由普林斯頓大學印行,都七百七十八頁。書出未久已為彼邦學者購買一空,純學術性著作銷售如此,洵不多見,同時也可知此書的歷久不衰,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蕭先生在英譯本前言中提到:「原書是在很不利的情況下完成的」。所謂不利情況指的是抗戰時期,當時先生「飄泊西南」,「餬口四校」,在敵機轟炸的情況下完成著述的。這可說是蕭先生的「抗戰精神」―在極艱困的環境裡完成「任務」。
但此書的成功不能只靠「抗戰精神」,在抗戰之前,蕭先生早已具備著述的優異條件。我們讀此書,但覺脈絡通貫,內容豐富,行文潔美,議論公允,很難想像作者經營之苦心孤詣。「中國政治思想史」一題為西洋體裁,不見於傳統的著作之林,故作者必須自闢蹊徑。然若要開出康莊坦道,不入歧途,則必須於西洋政治思想史著作有所涉獵,以及於政治思想一概念有明確的認識。蕭先生早年留美,先後在密蘇里大學與康乃爾大學獲得碩士和博士學位,都以政治哲學為專業,且從名師游。當時密蘇里大學哲學敎授佘賓(George H. Sabine)雖尚無赫赫之名,但後來於1937年完成《西洋政治思想史》(A History of Political Theory)一書,名噪一時,而三年之後蕭先生也完成《中國政治思想史》,師弟東西輝映,而二書皆成經典之作,可稱美談。蕭先生在康乃爾的博士論文則是討論近代西洋政治思潮的專著,題目是「政治多元論」(Political Pluralism: A Study in Contemporary Political Theory),於1927年在倫敦出版,並列入「當代心理學哲學以及科學方法叢書」,復又經牛津大學指定為「近代名著」(Modern Greats),當代政治學大師拉斯基(Harold J. Laski)推譽此書之「學力與魔力均極雄渾,為政治學界五年來所僅見」。蕭先生以中國學者精研西方政治思潮,獲得西方第一流學者之敬重,可知他對這一門學問造詣之深。
蕭先生以此一深遠的造詣,回國敎授西洋政治思想史。同時以所學來整理中國政治思想史,並開課授徒。具備治學的觀點與方法之後,整理工作的重點主要是資料的搜集與選擇。但搜集與選擇的工作並不容易。在搜集工作方面,資料雖多,但散在群籍,非有明銳的觀察力與極大的耐心與勞力,難獲全豹。有些中國政治思想史著作之所以掛一漏萬,即因此故。至於在選擇工作方面,有二重困難,一為甄別政治思想史料,不與其他思想史料相混,此有賴於對「政治思想」這一概念能確實地掌握,譬如舖軌馳車,才有所準則。有些作者排列史料,上下幾千年,無論政治、社會、經濟、文化、各種文獻少加分辨,於是猶如迷航,不知所至。而蕭先生於戰前在清華授課時,已將中國政治思想史資料作系統的整理,充分地搜集,嚴格地選擇,曾輯有《中國政治思想史參考資料》,線裝六冊,作為授課的講義,同時亦奠定了撰寫《中國政治思想史》的基礎。在這一基礎上,蕭先生運用他的政治學觀點,歷史的方法,在艱苦的後方―成都―完成此一七十餘萬字的巨著。
三十餘年來,此巨著之嘉惠學子毋庸贅言。以此書中某些章節為基礎撰成專著者,亦大有人在。今後必有更多的學子因讀此書而得益,謹略舉書中精彩之處,以供讀者參考。
(一)全書於政治思想的範疇內,上自文獻可徵之晚周,下迄辛亥革命,作極有系統的敘述與分析。二千五百餘年中,凡可述之政治思想靡有遺留,而所述論的詳略則視創獲性與影響力之大小而定,故通篇完備而勻稱。讀者讀畢此書,可於我國傳統政治思想的發展及其演變,有一通貫全局之認識。
(二)全書論及古來學者六十餘人,皆就原作取精用宏,就政治學觀點分類徵引,並加以綜合與分析,不僅使作者之政論「暢所欲言」,而且使其意義更加明晰。蕭先生夾敘夾議,何者為古人所說,何者為近人之說,何者為蕭先生之評論,皆交代得十分清楚,讀者一目瞭然。再者,各章之後註釋詳明,或考訂正偽,或另加解說,或標明出處,尤便於有心者作進一步的研究。
(三)全書既採歷史的方法,故對思想的時代背景特為留意。思想雖有其永久性,但政治思想必有時間性。所謂時間性乃指思想在某一時間裡的出現或實施。政治思想除理論一面外,尤有其實踐的一面,故不知歷史背景不能瞭解政治思想。從整體看,全書是在一演進的歷史間架上發展,自「創造」而「因襲」,由「因襲」而「轉變」,再由「轉變」而「成熟」。即從各個時期去了解政治思想的史之發展。再從某一時期看,因環境稍變,思想亦略有異同。例如孔、孟主張略同而途徑有異,即因歷史時代之故。蕭先生說:「二子之異,殆亦時代使然。蓋晚周養士尊賢,肇於魏之西河而盛於齊之稷下,二者孔子皆不及見,而孔子德位兼全之理想君子既無由實現,孟子乃承戰國之風,發為以德抗位之說,亦極自然之事也。」又如論墨學之衰滅亦極精闢:「墨家衰亡之最大原因,似在乎環境之改變,而墨徒不能修改師說以適應之。嬴氏統一封建易為郡縣。諸侯盡滅,皇帝獨尊。銷天下兵器以為鐘鐻金人。如是則尚同非攻之說無所用矣……墨家政治思想本鍼對晚周之歷史背景而產生,其不能昌明於一統之專制天下,誠勢所必至。至於思想內容之優劣,乃另一問題。」其他佳例尚多,自不必一一列舉。
(四)全書之中對臆說的批駁以及新見的提出也甚可觀。自晚清以來,國人每喜作比附之談,如以孟子具近代民主思想,以墨家有民選制度,以秦政為法制。此書莫不一一據實據理駁之,以正視聽。蕭先生平生治學素以平實謹嚴為尚,一壁於捕風捉影之厥詞痛加撻伐,一壁律己甚嚴,無確切的事實與理由不立新說,但每立一新說常是難移之定論。例如,從孔、墨的比較以顯示二者實有相似之處。蕭先生說:「述古學以自闢宗風,立治道以拯時弊。遊行諸國,終無所售,乃廣授門徒,冀其能行道而傳學。凡此皆孔、墨之所同也。其相異者一仕一不仕,一由少賤而自躋於士大夫,一則終身以賤人自處……吾人以為就大體言之,墨子乃一平民化之孔子,墨學乃平民化之孔學」。修正了孔、墨不同道的舊說。又如對兩宋功利思想的發揮,亦為前人所不及。蕭先生說:「宋代政治思想之重心,不在理學,而在與理學相反抗之功利思想」,然功利思想與理學同為「儒家思想之鉅變」,亦時勢所致然。兩宋功利思想以王安石為中堅,安石自是儒家的有為者,而不能以法家目之,本書的第十四章論之甚詳。晚近淺學之徒復有以安石為法家者,未久不攻自破,而蕭氏之說終不可移。
本書初由上海商務出版,因時局動盪,未嘗簽有任何契約。1949年蕭先生移講臺灣大學,曾允中華文化出版事業委員會重印,但也未訂版權契約,此後先生遷居美國,未再加以過問,而此書在臺二十餘年來一再重印,字體已模糊難認。今由蕭公權先生交予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用五號字體重新排印,並參閱英譯本上卷校對,另增印「中國政治思想史參考資料緒論」為附錄。附錄之後增編「引用書目」與「索引」,以便讀者。本書完成四十年之後,以新面目與讀者見面,並列為《蕭公權先生全集》的第四冊。
緒論
一 中國政治思想史之起點
吾國歷史,世推悠久。溯其遠源,可至四千年以上。然研究政治思想史者,不能不斷自晚周為始。此實勢有必然,非敢數典忘祖。三代以前,社會淺演,書契無徵,固不待論。即夏商之世,文物制度尚在草創之中,學術思想殆亦方見萌芽,未能具體。況文獻不足,記載闕失,縱有學說,已難考見。孔子生春秋之時已歎二禮無徵。《洪範》九疇雖或為夏禹政治之大法,而文辭簡短。《商書》雖多為信史,而記載疏略。至於殷墟甲骨貞卜契券之文字,雖可據以推想古代之制度,而究非學術思想之紀錄。凡此皆歷史家與考古家之重要資料,而就政治學之觀點論,殊覺其鮮裨實用。故吾人今日欲取中國政治思想作較有統系之研究,至早只能以周代為起點。蓋吾國古代文化至周而盛。吾人雖不必從夏曾佑之說,謂「中國一切宗教典禮政治文藝皆周人所創」,然學術思想之為周人所創,則為至明顯之事實。
周代學術之大興,不在西周盛世,而在東遷以後之春秋末葉與戰國時代。政治思想亦於此時突然發展,蓋自孔子以師儒立教,諸子之學繼之以起。「至戰國而著述之事專」,持故成理之政治學說乃風起雲湧,蔚為大觀。吾人今日雖不能依據史實確斷其驟盛之原因,然就當時歷史環境之大勢,與乎文化進步之通則,尚可作大致不差之推論。政治思想興於晚周之主因有二:簡言之,即社會組織之迅速變遷,與偉大思想家之適生其會而已。周室自平王之末,已趨微弱。諸侯強大,「秦、晉、齊、楚代興」,遂釀成春秋之局勢。封建制度既就崩潰,貴族之社會組織與生活亦同時發生變化。士族與庶人間之界限逐漸消失,貴族原有從政掌學之特權亦普及於平民。史家所謂王官失守者,殆非虛構。且列國並存,相爭雄長,同文壹教之術猶未用世,思想自由,學無拘禁。處士得以橫議,「邪說」亦可大行。而國君圖強,每重才士。魏之文侯(西元前445-397),田齊之稷下,尤為戰國時代之著例。當此「天下無道」(語見《論語》),社會蛻化之際,不僅爭亂頻仍,民生困苦,而舊日所以維繫人心保持秩序之風俗制度皆動搖崩壞,失其原有之效用。深思遠慮之士,對此鉅變之原因與影響,自不免加以疑問批評,而提出抗議或補救之方。政治思想,於是勃興。上述種種情形,春秋已見其端,至戰國而更甚。故思想之發展亦至戰國而始極。然社會環境僅為思想萌育之條件。苟無天資卓絕之思想家如孔、孟、莊、韓諸人適生此特殊之環境中,何能造成吾國學術史上此重要之「黃金時代」。故政治思想起於晚周,由於千載一時之機會。而吾人即以此時期為研究之起點,誠亦有其自然之理由也。
二 中國政治思想史之分期—按思想演變之大勢
西人論吾國文化者每謂其偏於守舊。學者遂或疑吾國之政治思想亦歷久頓滯,古今不變。其實中國政論變化之劇烈迅速,雖未足與歐洲相比,然吾人略加探索,即知其確經顯著之重要變化,且可循其變化起伏之迹,而將此二千餘年之思想史分為下列之四大段落:
(一)創造時期 自孔子降生(西曆西元前551)至始皇統一(西元前221)為時約三百年,包括春秋晚期及戰國時代,學者通稱之為先秦時代。
(二)因襲時期 自秦漢至宋元(西元前221至西元1367)為時約一千六百年。
(三)轉變時期 自明初至清末(1368至1898)為時約五百年。
(四)成熟時期 自三民主義之成立以迄於今。(三民主義之講演在民國十三年。其最初完成則在 孫中山先生倫敦被難以後居英之兩年中,即1896與1898之間。)
先秦為創造時期,其事顯明,無待贅說。然孔子自謂「述而不作」,門人復稱其「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墨子「用夏政」,6而其言每兼稱堯、舜、禹、湯、文、武。道、法二家,推尊黃帝。法家立言,且或以諸國刑書為依據。是諸子之學,悉有淵源,非盡出心裁,憑空立說。創造之名疑有未妥。吾人請釋之曰:創造者非無中生有之謂。春秋以前之人既有政治生活,豈無政治觀念?古籍如《詩》《書》所載天命民本,禮樂兵刑諸說皆經先秦各家所採用,而成為中國政治思想中之要旨。然此等舊說,原來既乏系統,含義亦較簡單。必分別經先秦大家之發揮董理,然後斐然成章,蘊蓄深遠,進為一家之學說。此融舊鑄新之工作,實無愧於創造。譬如工師建屋,木石磚瓦皆仰給於成品,固無礙於堂構一新也。復次,《漢書‧藝文志》有諸子出於王官之說。孔子從周,其教人之《詩》《書》六藝於諸子中殆最近官學。故章學誠謂「六經皆先王之政典」,「孔子學而盡周公之道」。以此類推,則先秦政治思想已具體於春秋戰國之前,儒、墨、道、法之學乃因襲而非創造。此論雖能成理,然不必與吾人之說相悖。請以儒家明之。孔子之政治思想雖以成王周公之制度為根據,然非墨守成規,舉先王之政以為後生之教。必於舊政之中,發明新義而自成一家之言,然後七十子乃心悅誠服,奉為宗師。若其僅傳周公之政典,「符節匢合」,毫無損益,則《詩》《書》六藝,當時既為官書,文武方策之政未經秦火,周魯所藏,得觀者豈僅孔子?《左傳》所載春秋士夫言談中能稱引《詩》《書》之文者不乏其例,何以儒家之學必以孔子為宗乎?吾人如謂孔子就文武之成規,加以自得之創造,而以之為設教立言之資,似較近情理而易通也。雖然,吾人認先秦時期為創造,尚有一最重要之理由,為上文所未道及而應注意者,則無論諸子學說之來源如何,其本身實「自我作古」,開後學之宗派。秦漢以至宋元之政治思想雖不乏新意義,新內容,而其主要之觀點與基本之原理,終不能完全越出先秦之範圍。必俟明清海通以後,外學輸入,然後思想為之丕變。故研究中國政治思想史者,春秋以前可以存而不論,先秦時期則不能不認為全部工作之起點。其所占地位之重要,可以不言而喻。總之,先秦思想,對春秋以前為融舊鑄新,對秦漢以後為開宗立範,創造之名,由此而立,或不至於大誤。
先秦之創造,不由憑空杜撰。秦漢以迄宋元之為因襲,亦非悉出模倣,步趨古學,而絕無進展與改易。始皇併吞六國,封建之天下一變而為郡縣,創二千年專制一統之政體。社會之環境既殊,則先秦百家競起,各創新學之盛況,自亦難於繼續維持。同時正以環境不同之故,秦漢以後之思想家雖因襲前人之觀念與名詞,而政治之對象既已迥異,則其所持觀念之內容,與所用名詞之含義,亦勢不能與古人悉合。故嚴格言之,秦漢以後之政治思想不必有變古之名,而每有變古之實。吾人以此期之思想遠不如先秦之富於創造精神,而思想家亦多無意於創造,因以「因襲」稱之,非謂此千六百年之政論悉守晚周之舊也。抑吾人更須注意,先秦諸子,各立門戶,辯生末學,相攻尤烈。如孟拒楊墨,荀非十二子,墨氏譏儒,莊生評騭諸家道術,此皆最著之例。當時雖意在尊師說,息異端,然不過入主出奴,各有是非,交相勝負。正如群雄角逐,未知鹿死誰手。及至秦漢各家後學相攻已久,接觸已多,於是互相折衷調和,而寖有學術混同之趨勢。放棄門戶之見者遂成雜家之學,堅持門戶之別者亦參採異端,以與師說相糅合。參合之限度不同,故學說之純駁不一。因此周末及秦漢學術每呈下述之二態。一為學派之名號猶昔,而思想之內容有異。二為一派之中間有分支,而數派之間反相混合。自此以後,先秦學派之能繼續存在者,雖尚壁壘森嚴,而所守者不過舊學之主旨。其變易之尤甚者或至體貌不殊,而精神迥別。然既仍互相爭辯排斥,則其求勝之心,無異於古人。政治統一之後,專制君主每欲致思想之統一。始皇「以吏為師」,武帝推尊儒術。此種「別黑白而定一尊」之辦法,未必遂能消減諸家爭勝之心,使其相攻,趨於和緩。故秦漢以後為學術內容調和之時期,亦為學術派別決戰之時期。秦亡後之千餘年中,各派相爭雄長,隨歷史環境之轉變而相代起伏。或先盛而後衰,或既廢而復興,或一時熄滅而不再起,或取得獨尊之地位而不能壟斷全局,或失去顯學之勢力而仍與主潮相抗拒。思想之內容雖隨時代而屢變,其大體則先秦之舊。絕對新創之成份,極為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