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前年夏天,時年二十四歲的女兒牽著男朋友的手來到家裡,說有話要告訴我們,「如果你們同意,我們想在明年春天結婚。」
準女婿用顫抖的聲音說話時,女兒臉上洋溢著無比幸福的微笑。我老公雖帶著笑臉,嘴唇卻在「結婚」兩個字出現的短暫瞬間,微微發顫。那一刻我心裡想,「沒有付出代價,是無法爭取到幸褔的。」既然兩人因為相愛而想要結婚,那還需要多說什麼?
女兒開始籌備婚事後,我常在和她進行瑣碎的討論時,把話吞進肚裡,那些想對女兒說的話,像是被困在網裡掙扎求生的魚,衝撞著我的喉嚨,話語、想法、心思、情緒與我的人生錯綜交織,張牙舞爪著。我怕被說太焦躁、有多餘的擔心、小題大作,可是我無論如何都想把話說出來,於是開始寫作。
我必須讓她知道,生養女兒所感受的幸福,和獨自育兒時的悲傷與困難、到職場工作時會從公婆口中聽到的話,以及婚姻是從未經歷過,卻會將關係中的疑難雜症,像禮包一樣帶到她的世界。為了告訴她,想在自己的人生中擁有一片天,需要什麼樣的決心與行動,這一年多來,我沒有一個星期停歇,堅持寫下文章給我的女兒,給未來會步入婚姻的每一個女兒,和無數生養女兒的母親們。
撰寫女兒成長故事的同時,我也自我反省,「應該要多告訴女兒『我愛她』」、「應該要和她在遊樂場玩久一點」、「應該要更常摸摸她的臉,告訴她,她很美」、「應該要更專心傾聽女兒說話」、「應該要更常溫暖地緊緊擁抱她」、「應該要陪她體驗更多事物」,我想起的都是自己的不足和做錯的小事,不禁覺得所謂的盡全力,著實是一件困難的事。
於是距離女兒結婚剩下三個多月時,我寫下了我的婚姻故事。
在寫文章的過程中,我開始害怕女兒成為像我一樣的媳婦。身為媳婦的我,老覺得自己像個外人、畏懼怯懦,我用雙手侍奉、款待公婆、盡我的義務,然而我的意見卻猶如在打撞球的三顆星般,總是得借老公的口,才能輾轉傳達。思考其原因,是因為我成長過程中學到的儒教倫理與禮儀,和在學校認識到作為一個實現平等與夢想的人,兩者在我婚姻生活當中不斷衝突對峙。我很害怕,因為養育我的母親、母親的話、母親的行為,一直在我腦海裡對我說話,那乖巧順從的母親總在我內心浮現,要我當一個盡孝的媳婦、沉默的媳婦。
女兒的人生裡,總藏有母親一生的影子,不論喜歡與否,它都會隱藏在某個角落,又悄然現身。我的人生無法避免地,始終有我母親的身影穿梭其中,而我女兒的人生,想必也會無數次遇見我的影子,我認為我至少得闡明那影子的真面目究竟是美麗、抑或是暴力,這是我的責任。
文化無法輕易改變,即便體制產生變化,舊文化失去其地位,也往往需要時間推演,就如同所有死亡皆有它必經的過程、順序和時間。而消滅影子的過程,也有它的程序與規矩,我認為可以從我開始嘗試轉變,於是提起了筆。
有人說,是過去沉默不語的女性開始發聲,才讓社會喧囂了起來。沒有捨己為人的女人、自私的女兒、重視自己人生勝過孩子的妻子、既不傳宗接代也不懂孝道的媳婦,還有數百年來保持無聲的女人,現在總算能表達一些自己的意見了,但他們卻被說自私。如果說,這叫做自私,那我千遍萬遍地期望,希望我們珍貴的女兒們能夠活得自私。我期盼我的愛女、無數的女兒,無論成長背景如何、無論和什麼樣的男人結婚,也不管是誰的女兒、誰的妻子、誰的媳婦,她的核心永遠都是一個愛自己的人、一個驕傲自信的女性。抱著希望我女兒活得自私的心情,我寫下了這篇序。
於秋日將即
鄭蓮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