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圖像的力量
在大眾資訊傳播領域,相對於抽象的文字,圖像往往更具直觀性而更易被大多數人接受。尤其是那些遠古的神話故事或是流傳廣泛的宗教神蹟,抑或遙遠邊地的異域風光、風土人情、相貌特徵,圖畫不僅能提供鮮活的視覺形象,還能令讀者在畫面背後產生無盡的想像。現藏於大英圖書館的《祇樹給孤獨園》是唐咸通九年(868年)刊印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扉頁插圖,是目前有年代可考的最早文字出版物插圖。它的出現不僅開啟了插圖文本的新時代,並由此將插圖逐漸發展成為一種新的繪畫藝術形式——版畫。
版畫是透過印版媒介將圖像轉印於紙上的繪畫作品,具有間接性與可複製性。然而最初的版畫卻不是出於藝術審美的創造目的,而是源於人們對圖像複製的需求。宗教是一種最廣泛的精神性活動,需要大量的宣傳物以傳播教義。是以無論中外,最早的版畫幾乎多為宗教插畫或神蹟故事繪圖。如發現於敦煌的8世紀用二方或四方連續方式捺印的《現在賢劫千佛名經》。
隨著社會文明的進步和印刷科技的發展,出版業逐漸由被貴族和宗教所掌握走向平民化的商業市場。1450年德國人谷騰堡發明了鉛合金的活字排版印刷技術,使西方印刷業發生了革命性變化,並對此後西方圖書出版業產生了深遠的影響。15世紀時,歐洲的印刷作坊已遍及各地,並且形成許多印刷中心,如荷蘭的烏特勒支,德國的紐倫堡、奧格斯堡、科隆,還有義大利的威尼斯等城市。
書籍出版業繁榮的同時也帶動書籍插圖業的興旺。德國巴伐利亞州班貝格地區主教祕書阿伯雷奇·費斯特是西方最早為書籍配上印刷插圖的人。他在1461年出版了名為《寶石》的書,書中收錄了一些鳥類和獸類的故事並配有精美插圖。顯然,版畫插圖使書籍更加豐富和具有直截了當的說服力與吸引力。這就使得版畫插圖逐漸成為出版物中不可或缺的構成要素,同時也成為出版業市場競爭中的核心力之一。如明代中期,全國政治安定,經濟平穩,文化時尚觀念發生轉變,一批新興讀者群開始崛起,他們渴求閱讀消遣娛情養性的作品,而不再局限於儒家經典、學術著作或宗教讀物。社會對圖書的大量需求,刺激了圖書市場的興旺,使出版業達到了歷史的鼎盛階段,行業競爭呈現白熱化狀態。其時,版畫插圖開始全面地應用在各類小說傳奇、雜劇、詩詞、圖集、科學博物、初學識字課本、歷史、地理、人物傳記等圖書之中,出現了「差不多無書不圖,無圖不精工」、異彩紛呈的高潮,被譽為中國版畫史上「光芒萬丈」的時代高峰。與此同期,西方出版界的版畫商業市場迅速發達,不僅出現了大量職業插圖家和雕版技師,還培育出繁榮的版畫複製市場,為19世紀的「版畫原作運動」奠定了堅實的社會認知基礎。
在達蓋爾的攝影術發明前,繪畫除了藝術審美目的外,另一個重要功能就是記錄,即以繪畫方式將重大歷史事件、社會名流或大自然奇觀異象用視覺形象表現出來。而要將這些具有特定價值或意義的繪畫圖像進行廣泛的社會傳播則需要版畫來複製完成,於是出現了不同於一般文字書籍,也不同於繪畫複製品的讀物,那就是畫報、雜誌。
1829年菲力彭在巴黎創辦了以畫面為主定期出版的《剪影》雜誌。這本綜合性雜誌,每期都有整張的石版畫刊出。1830年菲力彭在《剪影》的基礎上改出《漫畫》週刊。每週星期四出版,四頁文字說明和兩大張紙質很好的石版畫,有些還用手工賦彩。1832年菲力彭同時又創辦了《喧鬧報》,這是一種日刊,開本較《漫畫》稍小,共四頁,內容主要是對法國社會生活中各種事件的報導、評論、諷刺和教育,並配以石版畫的插圖。這兩種刊物是當時巴黎影響最大也最受歡迎的畫刊。與此同時,在英吉利海峽另一端的英國,《倫敦新聞畫報》創刊了。
18世紀工業革命的成功使英國迅速成為西方最發達的國家和「世界工廠」。直到1870年代,英國在世界工業生產和世界貿易中仍獨占鳌頭。它生產著世界各國所需的大部分工業品,其對外貿易額幾乎相當於法、德、美三國的總和。它擁有的商船噸位約為法、德、美、荷、俄各國的總和,位居世界第一。同時,英國從19世紀初期就開始大規模地推行殖民擴張政策,至1870年代已占據了世界上面積最大的殖民地,號稱日不落帝國。
在這樣殖民版圖區域遼闊和眾多人文地理面貌並存的大背景下,《倫敦新聞畫報》以圖像方式報導新聞的辦刊定位,無疑使其成為當時最具「眼球效應」賣點的媒體。可以想像,當時人們透過畫報外派畫家兼記者發回的連續性圖片和文字報導不僅網羅了「天下」時事資訊、奇聞趣事、花邊新聞,同時又過足了眼癮。加之辦報人傑出的經營理念、有效的市場行銷策略和與時俱進的技術跟進,使得《倫敦新聞畫報》在創刊後的百餘年裡保持著旺盛活力。
偶然機緣,沈弘教授在英國訪學期間發現了數百卷保存完好、含有大量與中國相關老圖片的《倫敦新聞畫報》。出於學者的敏感直覺,他立刻意識到這些畫報的文獻價值,耗時十年,將與中國相關的文字和圖片翻譯集結成冊出版。我們有理由相信《倫敦新聞畫報》中有關中國的圖片和文字資料是研究中國近代和現代史的一個重要素材來源,因而具有較高研究價值。
其中大量製作精美的版畫插圖和頗具現場感的速寫,不僅為讀者展現了寬廣的19世紀中國世俗社會生活圖景,同時也為新聞紀實性版畫藝術研究提供了大量的範本。
新聞畫報的事件再現性功能決定這些插圖必須具有高度寫實性,透過畫面栩栩如生的人物刻畫和場景描繪還原一個虛擬的「真實」空間。這些「真實」的圖像和報導中的文字可在讀者目光交替之隙,在腦中產生類似立體視聽殘響的效果。如1854年4月7日刊的〈皇家劇院〉中「飛刀」雜技表演的精彩場景,一位雜技演員仰面站在一塊木板前,五把鋒利的尖刀緊貼他的脖頸兩側和腋下深深釘在木板上。因為緊張,他的雙手微張,左右平衡,雙腳扒緊地面,保持著身體的穩定。他對面的表演搭檔奮力擲出一把泛著寒光的飛刀,他面部躊躇淡定的表情與身後幾名西方女子驚愕的O形嘴形成絕妙對比。我想這幅插圖即便脫離了旁白性的說明文字,也依然是件傑出的獨立銅版畫作品。
從插圖的製作上看,有些是畫家的現場速寫,這些作品儘管看似凌亂,不夠工整,但畫面更樸實,有明顯的「現場感」。如1859年4月2日〈中國速寫:婦女髮型、洗衣方式〉其中一幀〈做像茶壺一樣的髮型〉,畫面用筆自由流暢,人物形態如同日常,沒有擺拍扭捏之感,正如畫家所言,就連畫中那位少婦不雅的坐姿也修飾地記錄了下來,充滿了生活氣息和情趣。還有一些顯然是「大製作」的圖畫,這些雕凹線法的銅版畫構圖布局考究,製作精良,富有貴氣,顯然是出版人高價聘請了頂級雕版師根據記者發回的速寫而作。從內容上看,這類作品多表現為歷史重大事件或對自己文治武功的粉飾。如1858年10月2日〈「中英天津條約」的簽訂儀式〉一圖,是歐洲歷史畫的典型樣式,場面宏大,人物眾多,富有儀式感。再如刊於1860年8月11日的〈中國報導:英法聯軍即將北上〉中的插畫,畫面上聯軍艦隊陣勢浩大,在藍天白雲下的香港九龍灣海域肅然有序地進行著兵力運輸。嚴謹的寫實畫風,精美密集的線條和豐富的明暗色調使得畫面充滿異域情調。
這些林林總總、內容繁雜的插畫穿越時空直至今日,在我們翻看閱讀時還能產生一種幻象,似能再現過去的生活場景、隆隆的炮聲、馬的嘶鳴和喧鬧的人聲……儘管一個多世紀過去了,斗轉星移,滄海桑田,而身處現代資訊高度發達社會的人們,其實也如同19世紀的人一樣,對圖像資訊總是充滿好奇與期待,所不同的是現代人擁有更便利快捷的圖像獲取與傳播方式,而圖像所傳遞的力量則永不減退。
中央美術學院 陳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