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田山花袋〈棉被〉的內與外
淡江大學日本語文學系副教授.王憶雲
田村松魚──日本明治至大正時期的小說家,拜於幸田露伴門下,也是後來著名女作家田村俊子的丈夫──曾經說過,在他留學美國期間,恰巧田山花袋的中篇小說〈棉被〉發表,同住的友人拿著雜誌從二樓捧腹笑到了一樓,對著他說:「你看!田山居然寫這種蠢事。」
這是個關於〈棉被〉的著名軼事,見於正宗白鳥《日本自然主義文學興衰史》一書。話說這個當時在異國看來愚蠢的故事並未被歷史的洪流淹沒,相反地卻成了改變時代的巨作,而且是用文字怎麼描述其巨大都顯得輕率的作品。用現代一點的比方來說,你可以想像那像是克里斯多夫・諾蘭拍了硬派寫實的蝙蝠俠三部曲後,自此超級英雄都有了人性掙扎,連猙獰的小丑都動人到可以拿下奧斯卡最佳男配角;又或是小勞勃・道尼主演的《鋼鐵人》在二〇〇八年問世以後,一整個漫威電影宇宙自此登場,一路到《復仇者聯盟》,改變了好萊塢電影工業,也改變了這個時代觀眾的品味,你看大導馬丁・史柯西斯出來說漫威的作品不是電影,於是引起了一番論戰。
聽來似乎像地下電臺賣藥般誇飾,但日本近代小說史上的〈棉被〉卻扎扎實實是類似的存在,特別是現今我們覺得文學比羽毛還輕的時勢裡,要去想像作家田山花袋或是其作品〈棉被〉對日本近代文學影響是多麼無遠弗屆,百年的時光流逝以後,需要重量足夠的比方。
儘管大抵所有關於〈棉被〉的解說都已反覆詳述,日本的自然主義文學是該國近代小說真正成立的里程碑,而自然主義文學運動之所以得以席捲文壇,靠的是島崎藤村一九〇六年自費出版的《破戒》,以及隔年花袋在雜誌《新小說》上發表的〈棉被〉兩篇作品。沒錯,文學史是種不得不簡略而成的敘述,如果想要試著更加嚴謹,我認為還可以加上國木田獨步於一九〇五年以及一九〇六年連續出版的兩本小說集《獨步集》、《命運》,以及岩野泡鳴於一九〇九年才問世的、遲來的《耽溺》,這些作品是自然主義運動的根基又或是體現,值得一筆。但這些終究是加上的一筆,無法動搖《破戒》與〈棉被〉的歷史地位。
然而不管是文學史上〈棉被〉如何影響後來日本近代文學的諸多觀點,抑或是〈棉被〉問世以後身為角色原型的岡田美知代撰寫的抗議甚至是小說,還有田山花袋與當事人(還包含對方家長)的書信,這些〈棉被〉文本以外的大量資訊,龐大到成為一個足以觀察「小說/現實」、「小說/社會脈絡」之間複雜關聯的特殊事例,絕非短短的導讀可以概括。認真說的話,日本的近代文學其實為這些命題提供非常值得觀察的事例,但目前被翻譯、引介的作品依然算不上足夠。
因此,在這我先把歷史定位留在以上的敘述,接下來不限於文本本身框架,自由地踩在文本與現實的界線上,談些已經藉由學術研究才得以釐清的軼事。
有著妻兒的中年作家竹中時雄是田山花袋的分身,橫山芳子在現實中名為岡田美知代,而追求這個要學寫小說的新時代女性的田中秀夫,現實中是永代靜雄。在這篇人物原型在文壇並非無法解讀的小說問世以後,投身文學又或是嚮往文學的選擇,都為這些人的人生帶來了不可抹滅的影響。
一九〇六年一月,岡田美知代不得不隨著父親離開東京回到老家廣島,但是她的文學夢卻沒有因此告終。花袋在這一年成為《文章世界》的總編,創刊的三月號便刊登了美知代的作品。一開始除了《文章世界》以外,《新聲》(這是著名的雜誌《新潮》的前身)也是她的作品主要發表之處,而在〈棉被〉公開以後,美知代的作品算是又向前跨了一步,成功地於權威文藝雜誌如《中央公論》、《昴》等上頭發表。至於私生活的部分,未能真正與永代靜雄切斷關係的她後來奉子成婚,由田山花袋擔任養父。美知代與靜雄兩人婚後,倒也不像王子公主那樣平順,而是折騰地分分合合,也曾經上過《讀賣新聞》的八卦欄位,維持十七年的時光最後離婚。離婚後,美知代以雜誌《主婦之友》特派記者的身分赴美,在異國遇到了花田小太郎進而再婚,一家直到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才回到日本,美知代於一九六三年病逝。
永代靜雄,比美知代小一歲。美知代的父親之所以反對他們婚事,主因是兩家並非門當戶對。值得一提的是,他是第一個將《愛麗絲夢遊仙境》譯為日文的譯者(後續還包含了改編以及二次創作),譯文於〈棉被〉問世後的隔年以筆名發表。靜雄原先志在成為基督教的傳教士,但後來大半部分的人生都在報社度過,擔任《中央新聞》、《富山日報》、《帝國新聞》、《東京每夕新聞》等報紙的記者,在大正時期也出版了數本推理、科幻等類型小說。大正時期的小說家廣津和郎其最為人熟知的代表作〈神經病時代〉(一九一七)中,主角鈴木定吉是個報社記者,該報社的社會版部長則名為齋藤,人物原型其實是永代靜雄──過了幾年,他又走進了別人的小說裡。靜雄於一九四四年病逝,沒來得及看到戰爭的結束。
為了出人頭地,離開故鄉而「上京」(如同我們現在的北漂),在明治時期是有志青年極為普遍的選擇。可以投身的領域當然成千上萬,亦包含文學之路。田山花袋的故鄉離東京不遠,在現在的群馬縣館林市,他兒時曾以書店學徒的身分上了一趟東京,後來第二次的「上京」正是為了文學,拜在當時的文壇大家尾崎紅葉門下,同時認識了後來做為文學夥伴的國木田獨步、島崎藤村等人。花袋寫詩、寫小說,漸漸建立起自己的名號,二十九歲時與當時二十歲的リサ(Risa)結婚,並進入出版社博文館工作。當一九〇四年美知代進入花袋門下時,花袋虛歲三十四,妻子不過二十五歲,而美知代未滿二十歲。
至於小說〈棉被〉的誕生,與花袋在現實中的經驗當然是有著時差。一九〇七年,雜誌《新小說》的編輯山岸荷葉親自到了博文館拜訪花袋,請他為雜誌的九月號撰寫一篇小說,希望是約莫一百二十張稿紙的分量(日本的稿紙是四百字一張)。此時,花袋正陷於創作焦慮中。在美知代進入花袋門下到邀稿的時間點之間,有兩件事情得說:其一是日俄戰爭爆發之後,花袋以隨軍記者的身分前往戰場(還因此見到了森鷗外),他真正地置身在戰爭的混亂與日本自亞洲崛起的高昂氛圍中,很難不去想著文學還能做些什麼;其二則是好友藤村帶著以血淚完成的《破戒》震撼了文壇,連學院派的夏目漱石都稱讚不已,必然觸發的是尚未交出劃時代作品的同儕焦慮。
「我可以寫什麼?」花袋不斷問自己。一九〇三年就在〈露骨的描寫〉一文中吶喊:作品所描寫的必須是真相,必須是自然,而且必須露骨。但符合這種主張的小說,我自己寫得出來嗎?
一九一二年獲頒諾貝爾文學獎的德國作家霍普特曼(Gerhart Johann Robert Hauptmann),其小說《寂寞的人們》中有個女學生的角色,名為安娜.瑪爾,這是一篇有著描述中年男子戀慕年輕女子的故事,飽讀當時西方文學的花袋便將岡田美知代稱為「我的安娜.瑪爾」。但是其實若是只看作品外的事實,在美知代出現之際,花袋的妻子不過二十五歲,很難符合現代的我們對於中年危機的刻板想像。甚至有學者比較過當時リサ與美知代的照片,認為妻子遠遠比這女學生還有吸引力得多──當然,大抵不能用張百年前的照片加上人人不一的審美觀來判斷竹中時雄對於橫山芳子的愛戀乃是虛構,我們必須相信的是,事實理應沒這麼單純。
就像〈棉被〉在未能實際讀作品、卻熟悉文學史敘述的讀者那邊,可能想像的是極為不倫之作(甚至這不倫讓人有點期待)。但你認真一讀,這比起我們當代能體驗的不倫,壓根兒算不上醜陋,而且說不定會覺得這個努力維持父執輩體面的竹中時雄單純,甚至有些許可愛。至於對當時的花袋來說,「有著妻子、有著小孩、有倫理、有師生關係的束縛」,此事不難想像;面對〈棉被〉裡的世界,我們也不會懷疑人物正處於是否要「墜入轟轟烈烈的愛河」的掙扎中。而且,除了上述的束縛以外,「是否」有必要,或是「如何」去寫一個怎麼樣都會被解讀為告白的故事,的確是當時的花袋必然得面對的問題。我們在文本中,看本能的強烈;在文本外的現實,看書寫如何是種本能。
從美知代寫給恩師花袋的書信來看,她對靜雄的愛,確實轟轟烈烈。在〈棉被〉成為文學作品以前,美知代便在信中提及在自己死前,考慮將兩人的故事寫成小說,請老師過目。或許,讀過霍普特曼的花袋,收到美知代的告白而有了書寫三人故事的想像,小說自此有了雛型,等到《新小說》的邀稿來到,他便得去與他所必須面對的社會網絡(像是岡田父女,又或者是文壇)對峙。竹中時雄在小說中那個「我被耍了」的不甘,值得讀者玩味。
〈棉被〉問世,《明星》、《早稻田文學》等當時的重要文學雜誌不約而同地對花袋的新作下了品評,不論正反,締造了文壇話題。當然,周遭的文學夥伴們也有自己的意見,根據花袋在《東京三十年》裡的記述,國木田獨步曾在龍土會的席間,回覆批判〈棉被〉的意見,說道:「這個啊,你要說天真,那也沒差──花袋君的愛情,就是那種愛情啊。不管是天真又或啥的,總之,保證定是徹徹底底。」
於是就像是〈時子〉中描繪的情感:
B也不曉得該說些什麼。分隔兩地時,他總以為雙方一見面肯定會乾柴烈火,不論是否有旁人在場,都會衝上前彼此擁抱或者十指交扣――甚至當場擁吻起來,然而一旦真正面對面,卻又裹足不前。這點B如今深有體會。沉默──勝過千言萬語,也是最深情的表現。
如此天真又徹底的愛情,在深情的花袋筆下成立。話說回來,本書收錄的〈安娜・帕布羅歐那〉是〈時子〉的續篇,這個安娜的人物原型,是安娜・巴甫洛娃,活躍於二十世紀初的俄國芭蕾舞舞者。對的,就是那個《天鵝之死》的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