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平實的心聲――讀李昌憲詩集《露珠》
在台灣詩人的系譜脈絡,李昌憲從一九七○年代青年詩社「綠地詩社」、「陽光小集」,到一九八○年代加入「笠」社。加入「笠」社前後,有詩〈廢氣飄飄處處聞〉刊登在《春風詩叢刊》第1號(一九八四年四月)「獄中詩專輯」,這是一首環境生態詩;該刊是份左翼刊物,該期因「內容挑撥政府與人民感情,選載匪幹作品」被台灣警備總司令部查禁。就創作歷程,三十餘年的詩作,包括二○○五年出版的《仰觀星空》和《從青春到白髮》兩冊詩集,李昌憲大抵被定位為「勞工詩人」、「生態詩人」。這兩個面向,都與他的職業和詩人的關心視角緊密結合。
二○○五年,他從華泰電子公司資材部經理職務退休,轉任顧問職赴中國蘇州協助公司建廠,二○○六年六月正式離開熟悉的電子產業,進入人生另一階段。誠如在《笠》詩刊265期(二○○八年六月十五日)專輯「詩人的迷戀」〈迷戀我的舊愛新歡〉乙文,他說退休之後,依舊迷戀五個舊愛新歡:「買書、寫作、品茗養壺、篆刻、攝影」。為此,莫渝稱他台灣新詩界的「五絕詩人」。前年,他考取高雄市街頭藝人證照,正式登入篆刻家。藝人走向街頭,看似優於象牙塔內的詩人;今年,他提出一本攝影詩集《美的視界―慢遊大高雄詩攝影集》,連連傳出喜訊。
本詩集《露珠》是他近五、六年新作品的另一部創作結集,全書分五輯:國外旅遊(15首)、生活抒情(21首)、人文地景(22首)、社會關懷(20首)、生態觀察(21首),共99首(「小詩一輯」分計,則有103首)。這百首左右的詩作,除了生態與勞工兩方面的繼續觀察書寫外,旅遊的體驗、親情的表露及國家定位的思索,都有比較重的書寫。
離開職場,有比較充裕且自在自適的時間,從事旅遊,或國外或島內與離島,有時個人有時隨團,詩人的筆是競爭的筆,走到哪裡就寫到哪裡,影像定格有必要,詩文字的定格更必要。《露珠》詩集內,國外旅遊和人文地景兩輯37首,都是旅行文學的記錄。遠至北亞的蒙古,詩作最多,那是第一屆「台蒙詩歌節」(二○○五年)台灣詩人的「遠征」收穫,見證瀚瀚沙漠的酷熱與遼闊草原的柔美。〈蒙古包聯想〉一詩,感受傳統游牧與現代文明的衝擊:「一九九一年蘇聯解體/草原,是還給蒙古人的草原/天空,是還給蒙古人的天空/蒙古人開始/不一樣的游牧生活//一樣的蒙古包/傳承了千百年/擋過風雪遮過炙熱/卻擋不住/現代文明的入侵」,異種文化的碰撞,仍需結合融匯:
蒙古包外綁著馬匹
為何多買了汽車或機車?
看見不一樣的蒙古人
正發動汽車,快速
追上現代文明
〈詩,是開啟永恆的鑰匙〉乙作是結尾篇,返國前往機場途中,東邊與中天夜色降臨,唯西邊:
日落草原以後
動人的金黃色絲帶
就懸掛地平線兩頭
這映照久久不散
友誼的手緊緊互握
連結兩國詩人們
在心動深處,握筆寫
詩,是開啟永恆的鑰匙
「動人的金黃色絲帶」彷彿永恆的詩篇,悸動著詩人的筆和攝影機,傳遞了詩人對「美」的捕捉與讚嘆。
旅遊擴展詩人的見聞視野及新奇驚豔的感受;而親情的流露,仍是詩人筆端的自然面,尤其是有關對伴侶妻子的著筆,不掩真實真誠。二○○五、○六年間旅居外地(中國蘇州)夜晚難眠,「恍忽中聽見/妻的鼾聲/隔空隔海傳來」(詩〈睡不著〉)這是夢境的寫照,現實情境則是「妻的鼾聲/三月的春雷/響在午夜//突然轉身/抱住我/親了又親」(詩〈妻的鼾聲〉),一夢一實,都是思念的投射。清晨,為取角拍攝一顆「留在花瓣上的露珠」、「閃亮鑽石光芒的露珠」,想及結婚三十年的伴侶。露珠,晶瑩剔透;妻子,相依相伴。在攝影機的鏡頭與文字間同時留住美麗光芒,見識詩人的純情告白。
原題〈紀念二二八〉的〈白鷺鷥〉一作,也發揮類似〈露珠―紀念結婚三十年〉乙詩的技法,讓原本無相關的兩物像/個體(露珠與妻子),在「美」的感應下,串聯起新的關係組合。全詩如下:
孤單的白鷺鷥
縮著一隻腳獨立
面向愛河
一言不發
早凋的英靈
重回現場參加
紀念二二八活動
六十二週年一晃而過
想及歷史性的傷口
再度爆開
鮮血染紅圓山
飯店外棍棒侍候
整個下午白鷺鷥
縮著一隻腳獨立
思索下一步
怎麼飛出去
政治無所不包。「海晏河清」是任何時空下庶民的盼望。一時代一時代過去,任一新時代的掌權者都在把玩權力,滿足少部分同夥(利益共構群)的慾望。一九四七年春天的二二八事件,是台灣歷史重大災難,台籍菁英份子腰折,加害者長期掌控權力階級,抹煞史實,掩蓋真相。「六十二週年一晃而過」,人事全非,當事人及其後代的傷痕無以聊慰。紀念活動的意義與價值,無法獲得合理的公義。一隻白鷺鷥的出現,突顯受難家屬的孤苦無依。史不實,人無言。白鷺鷥,原本與政治無關,與紀念活動無關。只因孤單地出現,「縮著一隻腳獨立」,卻成為詩裡反襯的角色,以及「台灣獨立」的徵象,益增事件的悲涼。
從以上抽樣幾首詩的書寫角度來看李昌憲──一位誠懇正直的詩人,不拐彎抹角,也許不算喃喃自語,倒像蘇聯「悄派」的表現。二十世紀中期,蘇聯詩歌出現「大聲疾呼派」(響派)與「悄聲細語」(悄派)兩種類對立的書寫風向球。兩種詩風,顧名思義,一外展一內向。昌憲兄這本新著,百首作品,篇幅均不長,大都在三十行以內,文句輕巧樸素,既無強烈措詞,也缺鮮豔色澤,呼應著書名「露珠」一樣:「妳的美麗光芒,在我心中/永不消失,永不消失」。或許因此,讀者感受到的是他那真誠平實的心聲。
二○一一年九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