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偉大也要有人懂
儲寶?
讀經自提議廢止的那一日起,就引發巨大的社會爭議,至今已逾一百年。
主張一定要廢止的人,恐嚇說經是“穿戴著古衣冠的僵屍”,“將伸出可怖的手爪,給你們或你們的子弟以不測的禍患”(周予同語)。呼籲一定要讀經的人,同樣恐嚇說“一個民族沒有了經典,就沒有了文化、沒有了歷史、沒有了根基、沒有了靈魂、沒有了常理常道,因而也就沒有了未來與希望”(蔣慶語)。自稱知識在水平線以上的,相信不難找來兩面的論據,細細地比對,揣摩出蹺蹺板終究會向哪邊搖,然後妥妥地站個隊。然而,經,終究還是不曾讀,因為比起讀那些盛氣淩人的辯難,讀經自然要費勁得多。
既然沒有十足的把握,經又不是那麼容易讀,如同綴網勞蛛的我們,選擇“兩不誤”是將損失降到最低的妙招。什麼叫兩不誤?就是一面不要誤入費神費力讀經的歧途,一面又不要被人貽笑說連經都不曾讀過,絕佳的辦法就是以最短的時間聽讀過經的人講他的心得,有學者稱之為經典“代讀”。這應該就是于丹教授在百家講壇說《論語》、談《莊子》一舉成名的內因所在。復旦大學的薑鵬說,“於丹的《論語心得》賣了一兩千萬冊,在她的書賣出去的時候,很多錯誤也得到傳播了”,然而卻帶動了楊伯峻《論語譯注》“一年賣十萬冊”(《東方歷史評論》03),兩廂合計的話,還是功勝於過的。
不過,“代讀”終究很難轉變成“自讀”。從于丹到楊伯峻似乎還有點可能,其實我還是懷疑楊伯峻的書買來以後究竟多少人能夠讀完它。更大的困難,是要從楊伯峻如何到朱熹,到何晏,甚至到《左傳》,到孔子時代的《春秋》,這才是被學者們真正看得起的學問,才談得上是“根基”,是“靈魂”,真正要發生“不測的禍患”,也要到了這個層面才有效力。靠“代讀”,恐怕連入門的門檻都未必能見得著。換句話說,“代讀”也就是一個口才好、願講,一個有空閒、願聽,各取所好,作用不大,危害也不大。
真正需要提高警惕、謹防被那“可怖的手爪”抓破皮的,其實是另外一種讀經。比如近年有主張非要讀《弟子規》的,理由與讀經無異,“弟子規,聖人訓,首孝悌,次謹信”,可不讀乎!殊不知《弟子規》的作者李毓秀,是清代康熙年間的秀才,也就是17世紀下半葉的人。為什麼21世紀的兒童,非要去讀這部成書不到四個世紀的蒙童書,還振振有詞地說不讀就要道德滑坡、貽笑古人云云?這個“古人”,必定不是17世紀以前的人,因為那個時候的“古人”怎麼知道自己死後會蹦出一個李毓秀來?李毓秀之前的世紀,道德究竟如何衰敗,之後又有多少孩童為李毓秀之流所感化?若是按照那本轟動全球的《大分流》(The Great Divergence)的說法,美國學者恰恰揭示出中國的大幅度衰落是在《弟子規》流傳以後的18世紀。當然,要讓《弟子規》來背這個大黑鍋,你我都知道欠妥,那麼要讓《弟子規》來拯救道德,難道就那樣理所當然嗎?
我倒要奉勸沉迷于《弟子規》的宣導者們,務必得讀讀魯迅了。魯迅擔心的是,看著年輕人讀《弟子規》、讀《論語》,教導者們以為如何地“白璧無瑕”,如何地能“整飭倫紀”,殊不知正在這個時候經典“卻已在孩子們的心中死掉了”(《二十四孝圖》)。
何止《弟子規》,何止《論語》,似乎要靠整個的“四書五經”,及其汗牛充棟的之徒之流來教化道德,都不切實際,都自視甚高。於是胡適、梁啟超輩紛紛自我作古,新開書目,引領時代,風氣流衍直至今日。察其宗旨,無非是說經典的範圍應該拓展,不應限於“四書五經”。可是按下了葫蘆浮起了瓢,這麼一拓展,書目就變得很長,梁啟超就說胡適的書目“這裡頭的書十有七八可以不讀”(《評胡適之的〈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看梁啟超自己開的書目,既然《李太白集》《白香山集》啥的也赫然在列,“無論學礦、學工程學……皆須一讀”,那麼《紅樓夢》《三國演義》啥的,又有什麼鐵定的理由,不能列進去?至少在今天的大學生、高中生心目中,《紅樓夢》恐怕要比《白香山集》經典得多。
而在魯迅這個要“救救孩子”的人心目中,尚有另外一部小說,甚至比《紅樓夢》還要經典,還要值得讀,那就是誕生於18世紀的《儒林外史》。讀過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便不難感知,在寫到《儒林外史》的那一篇,魯迅的評價超過其他任何一篇,末了還發出“是後亦鮮有以公心諷世之書如《儒林外史》者”的歎惋。他說:“《儒林外史》作者的手段何嘗在羅貫中下,然而留學生漫天塞地以來,這部書就好像不永久,也不偉大了。偉大也要有人懂!”(《葉紫作〈豐收〉序》)
《儒林外史》何嘗只是沒有人懂,甚至兩百年來誤讀深重,勞武漢大學的甘宏偉用一本博士論文的篇幅對此作了專門的研究(參見《〈儒林外史〉的現代誤讀》,全書30萬字),難怪它在現在的年輕人心中地位失重。不過,也還是有人識貨的,20世紀的中國人,懂得這個“偉大”的首推魯迅,第二便是朱光潛。朱先生曾說,“假如這個世界中沒有曹雪芹所描寫的劉姥姥,沒有吳敬梓所描寫的嚴貢生……生命便不值得留戀了”(《談人生與我》)。如果我們還記得,胡適當年只是承認“吾國第一流小說,古人惟《水滸》《西游》《儒林外史》《紅樓夢》四部”(《吳敬梓傳》),胡適的四分之一,在美學的一代宗師眼中已是二分之一。寫出了《悲劇心理學》《變態心理學》等劃時代著作的朱光潛,竟看重《儒林外史》到這個程度。當我們細細品讀魯、朱的作品,能隱隱地感受到彌漫而遍佈其中的《儒林》氣息,吳敬梓的舊魂進入他們倆的新魂,鑄就了新的偉大。難怪那個和林語堂同年的美國文學評論家威爾斯(Henry W. Wells),要高譽《儒林外史》“足堪躋身世界文學史傑作之林,他可與義大利薄伽丘、西班牙賽凡提斯、法國巴爾扎克或英國狄更斯等人的作品相抗衡”(《論儒林外史》,1971年)。可見吳敬梓的知音已遠渡重洋。
說到這裡,相信讀者已經明白,我們這套小叢書,之所以沒有以《論語》《孟子》打頭,也不以《易經》《尚書》高標,而是選擇以《儒林外史》為第一種,是經過一番思慮的。
原因的一方面,當然有魯迅、朱光潛為我們撐腰,另一方面我們更認為這部書上繼《詩》三百篇“風教”的深厚傳統。“風”之一面在風化,一面在諷刺,由諷喻以感人心,以克性情,移風俗,默化之以思無邪,故教化無分時代,穿越空間。博大的“詩教”傳統,與其從汗牛充棟的《詩經》注疏中皓首窮經地去尋覓,不如借由《儒林外史》為跳板,或可收執一馭百、直指人心之效。學出北大中文系、如今在哥倫比亞大學任終身教授的商偉,對此有獨到的見解,他從全書深度諷刺“禮樂實踐的敗亡之路”中,提煉出《儒林外史》的正面意義,旨在尋求“恢復禮樂居首的‘六藝’傳統,也重新詮釋了《禮記》‘無聲之樂’和‘無體之禮’的說法”,因此“既偉大永久,又歷久彌新,與我們當下的世界息息相通”(《禮與十八世紀的文化轉折》)。那麼期待著,《詩經》——《儒林外史》——魯迅,這一條中國文學“美刺”傳統的大脈絡,能夠在今天的年輕人心中生根發芽。
要生根,要發芽,遠非代讀、導讀、選讀、速讀之類的就能蕆事,需要的便是我們小叢書所宣導的“浸潤經典”。從這個意義上說,書教不如詩教。書教重在教人,將流于道德說教;詩教重在行己,則需要浸潤感化。浸潤得有多深,濡染得便有多濃,外化出來便有多少味道。浸潤其中,就不能一目十行,不是泛泛而談,不能應付了事,不是一知半解;而是要隨時隨地想著它,無時無刻不念著它,去玩味書中“描寫那班聖人之徒的口吻,真能道破我們的心事,妙不可言”(錢玄同語)。當年二程、朱子教學生讀《論語》,何嘗不是這個法,“凡看《語》《孟》,且須熟讀玩味”,“學者須是玩味,若以語言解著,意便不足”(《論語集注·卷首》)。我們恰恰是把《儒林外史》當作上達經史的最佳跳板!當你從文本中“深求玩味”,發現書中的那個人原來就活在你的身邊,原來就是你自己,當你嚇出一身冷汗的那一刻,你便離懂得它的“偉大”不遠了。
金龠對《儒林外史》難得地情有獨鍾,她早已嚇出過幾身冷汗,早已感受到錢玄同說的“妙不可言”,早已會心魯迅筆下那一個個躍然紙上的形象,正是脫胎於那一股子的“儒林外史氣”。2015年4月起,她便模仿魯迅的《故事新編》,將吳敬梓筆下的人物進行文學的再創作。那一個個曾經碰撞過她內心的生命,在日復一日的魂牽夢縈之後,從她細膩真摯的筆觸間再度流淌出來,那曾經“風雅”過的一個個儒生,將叩開年輕讀者的心扉,“道破我們的心事”。這便是“手繪”的意義!偉威的畫卷,真摯靈動,建軍的小楷,清朗靜謐,與金龠的文筆共同鑄就了這個豐滿而多姿的“手繪”世界。
我相信,“通過寫作,加入前人未竟的事業”(馮象《木腿正義》),是浸潤經典最佳的方式。“寫作”包括文字,但實可大大突破於文字,繪畫也好,書法也罷,難道話劇、影視、民謠就不是寫作的大範疇了嗎?如果你還淪陷在某一種形式中,打不開內心的壁壘,那麼你和經典之間實際上還隔著千山萬水。
我是多麼期待,“偉大”還能再次鑄成一個新的“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