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單色風景畫」
安西水丸
從赤坂過弁慶橋,爬上紀尾井坂後往四谷站的方向看,便是延展開來的上智大學堤防。坐在這堤防的草地上,國會圖書館(現在的迎賓館)的青銅屋頂會從正面映入眼簾。土堤下方有上智大學的網球場,球彈跳的聲響聽起來無比悠閒,一下子被都電車輪疾馳的聲音蓋過,一下子又傳回耳中。
四谷有個町叫荒木町,我的阿姨住在那裡。她單身,住在僱用她的油商家中。那裡的老闆娘是三味線老師,我去玩的時候總是會碰到許多年輕藝伎或大學長歌研究會的學生,看他們拍自己的膝蓋學打節奏等等的。升上高中後,阿姨每個月都會買一本叫《美術手帖》的雜誌給我。最早買給我的那本是基里訶特輯,當時我認為他的線條十分沉靜,很不可思議。阿姨在我大學畢業幾年後的某個下雪天,因癌症去世了。
我的戶籍在赤坂丹後町,現在成了赤坂四丁目。從家裡走向赤坂見附的途中,有一所女校叫山脇學園,它的高中部和短大之間夾著一條坡道叫丹後坂。該校的校徽是中間畫著富士山的愛心圖案。走在丹後坂一帶,經常會碰見身穿白衣(大概是剛結束家政科實習吧)的短大生。這種時候,我大多會壓低帽簷,通過他們身旁。赤坂見附前面坐落著一條商店街,叫一木通,四號和六號是緣日 。小時候,我會在夜晚間攤販買中日龍的七寶燒腰帶釦之類的玩意兒。小四開始,我就喜歡上中日龍的西澤一壘手了。沒記錯的話是在高二那年,我前往一木通寄暑期問候明信片,結果碰上傍晚陣雨,匆匆忙忙地衝進一家叫立田野的餡蜜店,只好點了冰淇淋餡蜜來吃。
我喜歡有坡道的城鎮。順帶一提,我年輕時住過紐約曼哈頓幾年,那也是一個坡道很多的都會。曼哈頓據說是印地安人的語彙,意思是多坡地之島。如果要從我在赤坂的家走路前往乃木坂方向,越過赤坂台町山丘的路是最近的一條。走下台町的坡道會碰到一家旅館,名叫南國旅館,從那裡右轉便會到達乃木坂。爬上乃木坂則會經過一家叫窩瓦的俄羅斯餐廳。某些時候,比方說吹北風的傍晚,巴拉萊卡琴的樂音會乘風飄揚。我經常從那一帶散步到六本木去。討厭招搖的母親常對我說:「你要是圍紅色圍巾走在六本木之類的地方,我會羞到無地自容。」母親是明治時代的女子。
我會走工人風,將圍巾繫在脖子上徒步。據說亞美迪歐‧莫迪利亞尼會將圍巾繞在頸間,讓它尾端隨風飄揚,以如此姿態在蒙帕納斯的酒館現身。
少年時代,我生活在一個叫千倉的海邊小鎮,偶爾會被母親帶到哥哥姐姐等人居住的東京。房總西線的列車若在傍晚時分逼近兩國站,映入眼簾的城鎮會浸泡在紅紅綠綠的霓虹燈光中,簡直像電影場景。每次去東京一定會拜訪某戶人家,那就是在佃島從事建築業的叔父家。他家附近有相生橋,在橋上看得到商船大學的練習船。相生橋上也看得到永代橋。造訪佃島的另一個樂趣,是前往西中通商店街。傍晚和下班的叔父一起前往西中通商店街的感覺,就像是去參加廟會。從赤坂前往佃島要搭開往水天宮的都電,然後在銀座轉乘開往月島的都電,接著還得在月島轉乘開往淺草的都電。在叔父家醒來,彷彿會聽見枕頭下方傳來都電電車行駛於晨霧中的聲響。
最後,我要衷心感謝長井勝一先生和谷田部周次君,他們為這本書提供了許多助力。
一九八二年五月
解說
少年與東京鐵塔
川本三郎
「男人的故鄉是少年時代。」這是華茲渥斯說過的話。
那是你依然幼小的時候;那是你距離現實一步之遙的時候,你即將踏入其中,因而感到期待和不安,這心情又引起了小小的緊張;那是天空和城鎮的樣貌每天看起來都不一樣、都很新鮮的時候;那也是感受到成長之恐怖的時候,自己彷彿要逐漸變得不再是自己了。每個男人都擁有這特權性的孩提時代。
接著,隨著孩提時代遠離,你對它的懷念、愛戀便會呈反比增加。會逐漸覺得,那是再也回不去的「故鄉」。
若用中原中也式的說法,成為大人就像「回過神來還真是來到了很遠的地方」。當人對成為大人的自己感到疲憊時,記憶中重播的少年時代會突然變得像無可取代的黃金時代。那本來就不是真正的少年時代。那是稍微經過美化、粉飾的少年時代,是一種虛構。人長大、失去純真,然後就能獲得「美好的孩提時代」作為補償。
《東京輓歌》是長大成人的安西水丸回想、粉飾而成的兒童期的故事。它以幽默卻又隱隱帶著哀傷的失落時光為追尋對象。
安西水丸生於昭和十七年(一九四二年)的東京,少年時代病弱,因此在母親故鄉千葉縣千倉町生活,升上高中時回到東京。《東京輓歌》像是以清淡的素描,畫出他在千倉的童年時代和回到東京後的高中時代。
大家都知道安西水丸寫俳句,不過他的畫也像俳句般以「不寫滿」為特色。畫面徹底清淡,色調偏白。不會被裝飾得很紛亂,也不會因線條多樣而產生叨絮感。無比清爽。首先,不會有暴露過度情感的狀況。省略,餘韻,淡白──然後從中生出某種令人莫名懷念的漂泊感。傳達出「在場卻又像是不在」的孤獨感。
彷彿為了呼應畫面似的,身為主角的小朋友也只有單薄的存在感。這孩子所在之處,總是和「中心」拉開一段距離。在千葉海邊城鎮的他,是「東京來的少爺」。
在東京的高中,他是「轉學生」。朋友們大多自稱「ore」,只有他自稱「boku 」。只有他無法順利和周圍的人打成一片。
這個「我」似乎沒有父親。母親扶養他長大,但在畫面中登場時永遠都只是一道黑影。這使得「我」的存在感更加單薄、虛幻。
不過安西水丸絕不會叨絮地強調「我」的這份孤獨感,也不會明白表現出周圍令「我」感受到的不對勁。他反而徹底扮演一個旁觀者。「我」經常站到觀看的那一方。「我」對於參與現實產生微妙的抗拒,想要成為觀看者。他總是想要成為被動承受的一方。和人幹架的是他朋友,和女人上床的是大人。而「我」看著這一切,意圖將自己擺到觀眾的位置。《東京輓歌》會在讀者心中留下依稀的哀傷印象,正是因為「我」的立足點。
還有,關於「死」的軼事也若無其事地被安插進來。風趣的高中同學死於三河島站國鐵事故,在朋友家碰見的黑道風男子強迫情人殉情,之後剩下的是遼闊的風景。「我」在那片空白之中,獨自奔向虛無。同時不斷確認一個事實:成為大人,指的就是與無數的、無道理可言的死亡相逢。
安西水丸眼中的東京,是尚且安穩優美的昭和三十年代初期東京。是一個安靜的東京,被夾在戰後混亂與奧運後的喧鬧之間。東京鐵塔、地下鐵丸之內線、奔走於東京各處的都電才剛興建完成,勝鬨橋還會開閉 。輕柔包裹「美好少年時代」的東京風景仍遍佈純真。後來,「我」與朋友絕別,一個人面對風景,只想和風景擁有相通的語言。彷彿想要相信:唯有風景能夠安慰孤獨的少年。
我非常喜歡「我」比完劍道、獨自看著剛蓋好的東京鐵塔那段。孤身一人的少年,和剛蓋好的東京鐵塔。在那場面,孤獨和不安都在風景之中獲得了溫柔的慰藉。於是,微風靜靜吹拂,彷彿要擄走少年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