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寫給此書 1
坂本龍一
後藤繁雄這個人,每當有什麼事情發生,就會出現在任何地方。掌握狀況的直覺很敏銳。
在我的情緒、感情和想法快要發生變化的時期,他總會出現,迅速地捕捉「獵物」。
也許是個優秀的獵人吧。
話雖如此,他並非長著一副兇惡的臉孔。
相反地,他的眼睛很溫和,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
和一般優等生類型的採訪者相比,他話很多,關於我的話題,他也像是自己的事一樣說著。
於是,我也被牽引進去。連我都跟著說了很多,我明明本來不愛說話的。
像是長時間的定點觀測般,總之,我是被觀測的那方。
稍微習慣了被觀測,並不表示我照著他喜歡的方式說話。
我,以我任性的心情、感情和想法,任性地說著。
他,對我說的內容不加以分類。這點很好。
但是,他到底為什麼對我的話感興趣,我就不知道了。
我對他來說,到底是什麼呢?我沒說過這種事。因為說出來大概也沒意思吧。
我想對話的對象並不多,一個國家裡大概有一個。
漸漸地,有意思的人變少了。不太有我想聽他講話的人。在日本尤其少。
我想傾聽的對象,大概都死了,不在了。今後,我也會偶爾跟後藤繁雄說說話吧?
RYUICHI SAKAMOTO
寫給此書 2
坂本龍一
說話和寫作我都不拿手。聽歌的時候,歌詞也進不到腦子裡。最近在想,這是不是也是一種失語症(音樂家和失語症的關係很有意思)。雖然總是在思考著什麼,但那是語言呢?還是什麼呢?自己也不太清楚。所以,像這樣與人對話,因為必得藉助語言,剛好能賦予不定形(amorphous)的思考狀態一個形狀。一旦化為語言之後,因為有助記憶,對自己來說也很有用。可是另一方面,一旦化為語言,其根本的不定形狀態經常會被遺忘,似乎也覺得有點可惜。如果可以的話,直到最後,都想維持不定形的狀態。無論是思考或生活,都不想維持一貫性。人生充滿了矛盾,其中尤以自己最不可信。昨天明明還愛著的,今天已經討厭。所以,曾經說出的話語,我也不想負責。為了保持一貫性,對現在這個瞬間的想法或感覺說謊,這種事我可受不了。
20061122 New York
後記1
關於此書
後藤繁雄
我是編輯。我採訪,寫文章。
寫人物,寫事件。
因為天生口吃,原本我只是一個人畫畫,
或拍攝八釐米電影,不知何時當了編輯。
明明不拿手,卻成了問問題的人。
因為和非常多人碰面,大家好像都以為我很喜歡人。
但我其實很怕生,採訪不管做了幾次都無法得心應手。
人是反覆無常的。在突如其來的瞬間,
會脫口說出從未跟別人說過的話,
或是連自己都沒想過的事,
或放下自己一貫的想法。
讀人心很困難,讀得過深,
就連深讀的自己都起了嫌惡感。
我想做的事,就是當對方第一次開口、
當他脫口而出的瞬間,我在現場。
作家卡波提(Truman Capote)被問到「你想變成什麼?」時,
回答了「透明人」,
我非常懂那種心情。我曾經想變成眼珠,飛到天空裡,
或是變成竊聽器,潛到床下,
像我這種人如果消失也不錯。
安迪.沃荷也是這種人,所以我很喜歡。
採訪這件事,是在有限的時間中,
引導出對方連極親近的人也沒告白過的話語,
跟調查報告很像。能站上世界的第一個現場,
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同時也沒有比這更有犯罪感的工作了。
所以,大部分情況都是一次限定,思考怎麼深入他人。
不會再見,今生僅此一回,
做得好的瞬間,老實說,就會想逃出來。
那是因為我知道,與人往來是極恐怖的事情。
(略)
在某個大雪夜,坂本先生曾經一個人來到我住宿的旅館聊天。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失去了「火星來的人類學家」的距離。沒辦法好好說清楚,但那對我來說是十分特別的體驗。無關喜惡或利害關係,我發現了自己生命中一段重要關係的形成。那是因坂本先生也沒覺察到的特殊力學作用而發生的。連他也不知道他帶給我那種體驗。之後,我一直想著要製作一本「坂本龍一」的書,並且開始工作。
當時我想到的版本是,由我這個「他者」去書寫坂本龍一的「自傳」。
當然聽起來很僭越,而且其實做不到,但也不想寫一般所謂的「評傳」,將別人的生平編整成故事。「坂本龍一」,並非坂本龍一個人所擁有,而是分裂著,充滿了矛盾,且持續運轉的整體。
正因如此,分解為碎片,讓其可以成為接下來的「種子」一般,也就是採取了散播種子的敘述式風格寫作。很多非虛構寫作的寫手,捕捉一個對象,加以說明,那只是小型的私有。我想做的不是說明,是記錄和敘述。試驗與觀察。在這四年裡,不,從更早以前,坂本先生從未問過「為什麼要採訪?」或是「目的是?」但是採訪和被採訪,都並非理所當然。我總是緊張不已。那是因為坂本先生總是言無不盡地完全開放。這件事,至今對我而言仍是個謎,對坂本先生而言,可能也很謎。
現在,除了這本書,我也參與了坂本先生的歌劇《LIFE》的文本和書的工作。有時候也會去他的工作場所。放下手邊的作曲工作,他會讓我在電腦上聽他完成的部分。編輯和敘述的工作,只要坂本先生活著,只要我還活著,我想會以某種形式持續下去。
他是誰呢?
我是誰呢?
變成了不可思議的關係。
(後略)
文庫版後記
坂本龍一是運動體
後藤繁雄
閱讀《skmt》的讀者,會目擊到坂本龍一這個人,他堅持不定性的不被固定的狀態,敏銳地投身於時代,一邊思考,一邊輕盈地到處活動著。
但是收在本書裡的語言是過去的語言。他已經不在這個「時間點」了,也不為其發言負責。「人生的目的是?」「沒有。只為了成全人生而已。」他這個回答,是簡潔而美麗的道德律。
一切都是為了完美地成就現在這個瞬間,是這樣的連續,造就了這本書。本書蒐集了從一九九六年到二〇〇六年這段時期內語言的斷簡殘篇,越過世紀末,經過了九一一,世界一點一滴地通往不對稱的經濟矛盾泥沼中,在這段期間,做出了這本書。這段日子,穿行過二十世紀兩次世界大戰的知識分子們接連死滅,所有的意識形態和話語失去效力,陷於功能不整中,如何能摸索出不被回收至「單純化」的風格(生活方式)呢?
這本書既非哲學思想書,也不是記者寫的書,如今,再次重讀,很驚訝其中充滿了「預示」。預示之書。我想大概新的讀者也會這麼認為。當事事物物都處於流動狀態,人們暴露於放棄或無力感時,如何抱持希望地思考,打破舊道德,同時持續重組、再生的努力呢?這裡提示出很多「生存線索」。
將《skmt1》與《skmt2》合為一本,以文庫本發行,是認為將這些「預示」和新人類連結比什麼都重要。我長年從事編輯工作,最近深切感覺,也深深被鼓舞,作為同時代人,坂本龍一這個人的基進性,最能帶給世人希望的願景。更重要的是,在他身上有著與過去所有藝術家都不同的獨特氣質。獨創容易流於孤立。不抵抗流動性,反而持續產出堅韌的不定性和全新道德觀,這是何等基進而動人的人生 !
從今往後他也會保持著不可取代的運動體狀態吧。
坂本先生癌症發病後過了一年多,我幾乎沒和他聯絡。自己的個性不擅長同情的話語,只好選擇在遠方祈禱。但是這本《skmt》出了文庫本,現在感覺很積極,心情也爽快多了。在坂本先生病情好轉的時機得以刊行,我打從心底開心。
昨天,參加了在國會正門前的集會,坂本先生事前沒通知,突然加入集會,還發表了簡短演說,那時候我感動到想哭。比演說內容更為重要的是,在正確的時候置身於正確的地方。那一往直前的勇氣,是當今最富創造性的事物了。
如同被解放了一般。為了抗議而齊聚的數萬人海之中,我抬頭看著天空,聽著坂本先生演講。那天的事,一輩子都無法忘懷吧。
20150901 TOKY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