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我每天早上七點同一時間放雞出去。即使在像今天這樣的七月天,牠們會和太陽一起稍微早點醒來。牠們聽到我來了,當我打開後門,嘎吱嘎吱地踩過碎石子走向雞籠時,可以聽見牠們嘰嘰喳喳的聲音越來越急迫。我推開門,看見一隻源自史前的眼睛透過雞舍側面的小窗盯著我,然後四個胖墩墩、長滿羽毛的身體跌跌撞撞地擠過缺口,滑下坡道,跨過我的雙腳,衝向食物在等待的地方。我停了半晌,觀賞牠們在空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團忙亂,飢餓的小喙叩―叩―叩地啄食早餐的暗灰色顆粒。
大多數早晨我都急忙回到床上再睡一小時,但是這個溫和宜人的早晨,寧靜的氣氛值得再逗留一下。陽光照射過覆蓋在我腳邊地面上的晨露閃閃發光,菜園另一邊田野裡的高草輕輕彎下柔粉色的種莢來迎接這一天。毛腳燕默默地在頭頂上飛舞,黑色身軀、白色腹部、叉狀尾巴輕快地掠過空中。周遭一片寂靜,只有熊蜂找尋春蓼穗狀的小花採蜜所發出的柔和嗡嗡聲,還有雞群的聲音,牠們的注意力已經從餵食器轉移到扒抓地面尋找小蟲。我打開溫室門讓困在裡面的濕氣散逸。黃瓜植株和單一株苦瓜的捲鬚朝我伸來,捲曲著希望能夠找到可以緊緊抓住的穩固東西。
這幾株瓜類種得太晚,但我抱著樂觀的心情種下。鋸齒狀邊緣的葉子和黃花緊貼在蒸氣騰騰的窗戶上有如汗濕的手掌。我轉過身,聞到茉莉甜蜜的芳香,從攀爬過木圍籬的藤蔓朝我撲來。我貪婪地吸進花香,熱切地欣賞著星形花朵時,發現某樣熟悉的東西糾纏在附近花圃滿溢而出、混亂的仲夏植物當中。
翠綠色心形的葉子從莖上冒出,而莖在向上攀爬尋找陽光時,緊緊地纏繞著任何可以抓住、依附、勒死的東西。這特殊的樣本被放任生長了很長一段時間,已長出花蕾,最頂端綻放了喇叭狀的白花。一看到這植物,我開始驚慌失措。毫無疑問,無論是由於疏忽、分心,還是無能,田旋花已經在我照看的花園裡撒野,達到有時間安頓下來開花的程度。
我第一次見到田旋花是在孩提時代,當時學校操場四周的鐵絲網圍欄上爬滿了田旋花。我會慢慢地擠壓飽滿的花蕾,直到花蕾不再抗拒發出令人滿足的「噗」的一聲。那時我並不知道這些蓬亂的花朵有一天將會成為我的剋星,光是看到它們我就會驚慌不已。我想每位栽種人和園藝家都會有一種折磨他們的植物。一種生長習性猖獗或是播種有點過多,或壟斷水、土壤,或陽光的植物,導致他們努力栽種的植物不得不爭奪生長茁壯所需的養分;一種跟著他們從一處花園到另一處花園的植物,提醒他們無論多麼努力,花園裡還有許多東西他們無法控制。田旋花以逆時針旋轉、令人窒息的方式纏繞,根部深入地下三公尺,但是稍施重手就輕易折斷,是我永遠的敵人。
我曾經耗費一整個春天,試圖從我獲准管理的第一塊土地中挖出那些易脆的白根。那是位在哈克尼教區牧師住宅花園尾端的一小塊土地,那塊地的一邊整齊有序,有五畦菜圃,已經輪流種植綠葉沙拉蔬菜好幾季了。但是另一邊則任其恣意生長,長滿了齊肩高的蕁麻和荊棘。那個冬季,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砍除那些亂成一團、扎人的帶刺植物,找到了覆盆子灌木、醋栗叢,和一座隱藏在下面的池塘。可是,一直到天氣開始暖和起來田旋花才現身,爬過分開混亂與整齊國度的道路底下,然後出現在地面上,扼殺多年生草本植物,干擾越冬菾菜。這是項徒勞的工作,但是我受到栽種新手的決心驅使,愚蠢地認為自己可以比這到處遊走的有害植物更頑強。
固執和理想主義是我剛開始種植食物那幾季的特徵。像我這樣改行的人就可能會如此,對於自己的新方向瘋狂熱衷、偶爾不切實際,因為眼前投入的道路將他們從導致自身痛苦的工作生活中解救出來。當我找到栽種植物的工作時就有這種感受,並不是我去尋找這個工作,而是這工作自己找上我。我想要相信,就算在六月那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六,我沒有走到紐約的那條街上,這工作也會在別處找到我。
我當時是個紀錄片製作人,偶然發現了布魯克林農莊,迷上了那裡的一切。我感到不再熱愛自己從事的工作時,突然發覺自己站在屋頂的農場上。想要栽種食物的強烈欲望誘哄我回到倫敦,在那裡我為了穩定的生活,一面仍做著舊的工作,另一方面,我當義工、受訓、學習,兢兢業業地達成任何需要我到戶外接觸植物與其盟友的工作。我在任何獲得許可的地方播種、栽植幼苗、澆水、除草。我在倫敦市中心學習如何養蜂及照料蜂箱後,捨棄了以前學到的傳統養蜂法,採用一種自然的方法,這種方法尊重蜜蜂的行為、不多加干預,效果更好。我到小學和社區活動中心教小孩子做園藝工作,向他們解釋土壤不是髒東西,不可以因為覺得新鮮的蔬菜難吃就把菜吐在我手上。我種了活力旺盛的芥菜和美味的酸模、巨無霸的牛番茄、成箱的四季豆,以及形狀難以置信的櫛瓜,供應給餐廳、咖啡館和一個蔬菜箱計畫。我竭盡所能地做各種工作,設法接觸膽敢在城市裡生長的植物,這件事情改變了我。
我開始理解並欣賞腳下這片土地裡的生命,以及從中生長出來的東西的可貴之處。我忘掉了以前被飛過的昆蟲嗡嗡聲包圍時感受到的本能恐慌。當我開始了解一顆種子如何發芽、一株植物如何生長,這整個生長過程所依賴的所有系統和有機體,以及一旦植物長成後所有依賴它的系統和有機體,我開始編織出一種認知,領悟到沒有任何事物能夠脫離其他事物而存在。人類、動物、植物、元素,我們全都深切深刻地連結在一起。即使是我很可能會與其戰鬥到園藝生涯最後一天的田旋花,也是這神聖無限的網絡中的一部分,和我一樣在生態系統裡有權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雖然我會在田旋花勒死我的紅醋栗之前解開它的莖,讓它遠離我的堆肥堆,但是我這麼做時抱著一種信念:田旋花頑強的根系無論從比喻或事實上都是將大地編織在一起的東西之一。它既平凡也是奇蹟。
栽種食物的行為確實很平凡,是我們與彼此以及祖先之間為數不多的共同點之一。我們都仰賴栽種食物維生,大家的血統都源自農民。然而,第一次看見實際的栽種食物行動、親自參與其中、了解相關的錯綜複雜的細節,並選擇將栽種食物當成我畢生的事業,卻是意想不到的事。在將近三十歲時(重新)發現栽種食物這回事的感覺如此令人驚嘆,顯示出我們許多人已經與這維持生命不可或缺的過程距離遙遠。父母師長鼓勵我們取得學業成就,政府與社會敦促我們放棄追求意義、從事富有生產力和經濟獲益的工作,也難怪養活彼此的卑微工作不被視為是值得尊敬和欽佩的道路了。
但是,對我而言,這已成為我所知道、唯一能追求意義的道路。栽種食物幫助我找回自我,讓我了解在貪得無厭和無所歸屬之外的真實自己。栽種食物向我展示了我在許多方面都被編織進存在的織錦中,我們所有人都是這塊織錦的一部分。栽種食物讓我能夠專心聆聽地球的呼喚,以永遠熱愛的步伐踩踏在地球的表面上。當我在歷史書中找不到祖先的故事時,栽種食物教我如何跟隨他們的腳步。栽種食物還教導我用具有療效的植物來照料傷口,讓我在相信自己毫無歸屬地生活多年後,知道自己是某種深奧、神聖的事物的一部分。
這趟旅程並非一帆風順。儘管我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我祖先的名字,但是我曉得他們承受了很多苦難。我知道有些人遭到拐賣,有些人離鄉背井移居外地,而在土地上的勞動工作使他們很多人遭到監禁控制。田地是他們遭受壓迫的現場,他們有許多後代下定決心永遠不再回到那個悲慘的地方。我知道這點是因為我正是那些後代之一,我也曾經認為我要從事那份奴役他們的工作是不可理解的事。可是當我們遠離大地、蔑視大地,認為那些耕耘、培養大地的人很低賤時,我們摒棄了非常多的東西。倘若我們一直遠離磚牆外的綠地,我相信我們永遠不可能完整。如果我沒有找到這份工作,我很確定自己到現在還是茫然失措。
我發現我喜歡在城市裡栽種食物。這是一種挑戰、堅定的愛,我試圖在任何一小塊願意接納我的土壤上栽培這種愛。我熱愛那些在狹小得難以置信、陽光普照的地方所生長的植物,正是這種愛讓我渴望更多。我想要更多空間、綠地、更多的植物。我想要一座園子,在那裡我可以種植任何自己選擇的作物,因為照料那塊地是我的權利。我成年後的歲月都一直住在城市裡,因為當你覺得自己不那麼引人注目的時候,即使感覺與眾不同也會比較自在;可是,由於渴望追求更多的種植空間,如今我發現自己住在鄉村裡,擁有一座花園、一塊菜圃、四隻雞,和一間溫室,穿著睡衣褲站在外頭的晨光中,褲腳塞進橡膠長統靴,用力拉扯著糾成一團的田旋花莖。
我們第一次來看房子的時候,我就看到了那些心形的葉子。我心知倘若我們最後搬到這裡住,這個老朋友將會等著迎接我。第一個春季的最初幾天,我試著將田旋花的根從碎石子下面拔出來,這些根在帶領我走到和鄰居共用的圍籬後方時冷不防地折斷了,害我毫無道理地輕聲咒罵新鄰居。田旋花根即使只留一小截在地裡也會愉快地重新長出,因此,就像到目前為止我種植的每一季一樣,我預期明年還會再見到田旋花。
奇怪的是,見到我認得的植物在這裡生長令我安心,因為花園裡有太多東西對我來說仍是個謎。至少有一樣東西是我搬到鄉間後知道該如何處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