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情歌的心跳
I. 酗情歌
幾杯白酒後,老同學終於壓不住咬在齒縫中的問題,眼神迷離的開口。
「明明唸了那麼多年音樂班音樂系,將近二十年的音樂訓練,當年作曲組畢業門檻還是大型編制的管絃樂合奏曲耶。」
看我沒反應,她皺眉頭,「我說你啊,為什麼不繼續創作,當老師也好啊,怎一頭栽進流行音樂?」
「最糟的是,如果寫歌賣錢就算了,你居然是在研究沒人在聽的老歌。」
夜有點深,我不確定這是微醺時的牢騷,或是長篇大論的前奏。
照理來說,我應該要感覺受傷,然後激動的自我辯護。可是我在她的詰問中,辨識出某種奇妙的善意,與她的質疑同樣來自安穩的、單一價值取向的小世界。
我聳聳肩,嘻皮笑臉望著她,「你忘了喔,我想當美魔女啊。接地氣有益身心健康,談情說愛保持青春美麗,研究陳腔濫調的情歌讓我終於找到真我。越沉浸在俗豔氣的紅塵孽海裡,越讓我如魚得水呢。」
她瞪我,恨恨地搖了搖燙得水波閃亮的頭髮。我趁她還沒說出下一句話,趕緊稱讚她的髮型設計師,她立刻開心地講起她的學生和學生家長對她新造型的評論,轉眼忘記剛才的話題,也沒發現我已經躲進自己的思考裡。
少女時期,我一路以音樂資優甄保送升學。直到大四上學期發表管絃樂創作,演奏者從木管到打擊樂接連失誤,聲響質地起了微妙變化,正指揮的我竟然分神,滿懷好奇的側耳細聽。雖然隱隱有種對不起筆下音符的歉意,可是那一刻的興致勃勃,與多年後以寫作為業時,動一字就揪心的介懷,天差地遠。
也是這樣的好奇,促使我找來地下樂團錄下開放性強烈、具有濃厚實驗性質的慢搖滾,又為輕女高音與男高音兩位好友寫了首半通俗的極短篇歌曲,當成我的畢業作品,導致差點無法畢業。一連串出格的行徑,為日後一頭栽入流行音樂,且從音樂學再度轉向文化研究埋下伏筆。
我投身的,和老同學擁護的,是不同的音樂種類。嚴肅音樂與流行音樂之爭由來已久,在我看來沒有誰對誰錯,遑論孰優孰劣,僅是不同而已。有人失去嚴肅音樂會食不知味,有人沒有通俗音樂就活不下去;受眾不同,生產流程不完全相同,語彙偏好各有堅持,各有審美價值和評判標準,如此而已。
而我,我不一定喜歡每一首我研究的音樂,卻明白每一首流行歌曲的誕生都帶著渴望,渴望找到最多知音,而且比起嚴肅音樂更不甘孤芳自賞,更怕寂寞。
通俗音樂的生存姿態何其迷人,既求維持存在感,亦能與閱聽者生活無痕融合。樂聲翩翩入耳,詞曲琅琅上口,適合眾樂樂也適合獨樂樂,可以配飯可以下酒,也可以沉思可以放空。歡喜難過、興奮失望都有歌曲可以相應,樂聲帶來感動,帶來安撫與慰藉,或者只是帶來聲音,讓人記得自己還在呼吸。
流行歌是很厲害的玩意兒,厲害程度和愛情不相上下,都讓人一見傾心,或日久生情,發現時都為時已晚,莫名其妙牢牢糾纏,緊緊揪心。
音樂背後有理論,愛情背後也有規則,皆可分析,可按表操作。懂玩的人成績不會太差,深諳操作之道的人總是令人羨慕,而平凡人肖想複製成功,學著創作暢銷金曲,按照教戰守則博取聽眾歡心。然而,最動人的事物總是出現在打破規範、不合邏輯的時刻。
人類集體意識與潛意識的龐大力量,會在每個時空裡,藉由音樂人技藝和聽眾行動,共同製造與篩選出與最多人共振共鳴的通俗音樂。流行音樂回顧過去、預言未來,更是專屬一時一地的,眾人的聲音。
對於最通俗最芭樂的流行音樂背後的集體力量,我深深敬畏,並且好奇。
II.非情歌
二戰後,臺語流行歌曲再次萌芽,就經歷二二八事件,可以說是在白色恐怖濫觴之際發展熟成。文化上的災難堪比地崩山摧,人人自危的前提下,臺語流行音樂人看似如寒蟬,無法以歌曲作出立即的、直白的反應,後座力卻仍然一點一滴滲透到樂聲中。
不意外,許多關於飄零失根的歌曲深入人心,多少聽者在〈黃昏嶺〉、〈媽媽請妳也保重〉、〈孤女的願望〉的歌聲裡淚濕衣襟。但是,情歌的霸主地位難以撼動,依舊高居最受歡迎主題、最常被翻唱的榜首。
以情歌抒發心情,是想以無關痛癢的風花雪月,避開禁歌檢查嗎?我認為不是。研究者已指出查禁標準曖昧而令人費解,對於管制規則的認定混亂,叫人無所適從,甚至在數量上,被查禁的臺語歌曲遠少於上海、香港流行的國語歌曲。顯然選擇情歌作為表達模板,是出於更深層的因素。
在我看來,最能展現對生命的渴望與欲念的方式有兩種,一是音樂,一是愛情。而情歌,正是那交界處。
沒有一個年代的流行歌,不是充斥爆量的感傷情歌。
或者反過來說,太快樂、太勵志、太得意的主題,從來都佔不了流行歌的最大宗。
如是之故,流行歌手個個像是失戀個不停,總愛不對人,老是以委屈至極的口吻來演唱,唱得宛如全世界只剩下傷心的人。人人都遇過負心人,故能與歌手共飲苦杯,一掬熱淚。
流行歌最奧妙之處,不在深奧或高妙,而在雅俗共賞,有足夠的詮釋空間激發感觸,也激盪出比意志或意識更深層的共鳴。
愛情在流行歌裡可以是愛情,但也不見得真的是愛情。有時是白描,有時是象徵,更多時候是以這種強烈的情感,含括凡夫俗子的七情六慾,延伸擴及千萬種場景。
與電影及戲劇、小說及詩、神話及傳說一樣,悲劇比喜劇更容易牽動人心,流傳更廣。愛情是流行音樂的永恆詠嘆,從三四○年代的臺灣、日本、美國或上海,到今日的東南亞、南美與非洲皆然,愛情越淒美,歌曲就越銷魂。即便今日,女性無助惆悵地獨守空閨的意象,仍是流行歌常見主題,只是代換成時下文字語言與音樂語言,本質不變。
戀曲越苦,越討喜。
何妨換個角度來聽,〈媽媽請妳也保重〉是給媽媽的情歌,〈黃昏的故鄉〉是給故鄉的情歌,〈舊皮箱的流浪兒〉是同時給流浪兒、給年邁父母、給故鄉、也給做工的人的情歌。
情歌裡,純情卻面目模糊的主人公是首選,相思病重是必要情節,慌亂痛惜卻仍一往情深的自剖,最能吸引聽者對號入座,感同身受。
語言有限,而音樂超乎語言,超乎理智,點亮強烈卻難以言喻的安慰與洞見,讓人體驗憂傷,體驗生命的原動力。
一旦在歌曲中遇見自己心中的孤獨,就彷彿找到同伴,遇見難以言喻的感受,就找到傷痛的意義。
如果聽得夠多,就會發現戰前到戰後,流行歌曲的情感表達形式實際上差別不大,並無從封閉保守「進化」到熱情開放的線性發展。日治時期初代女歌手敘述的愛情故事已是繽紛多樣,有唱不完的淒美相思,有苦苦恨恨的陳述遭受始亂終棄的境遇,也有「親兄/哥哥、妹妹」的親暱相喚。
假使以為打情罵俏或男性苦情是現代產物,那就對庶民音樂太不了解了。傳統形式的山歌俗曲、俚謠小調中,各色戀愛形式俱全,露骨對話是家常便飯,沒有理由在流行音樂出現後,大眾突然未識人事。一九三四年,知名歌手愛愛未成年出道第一曲〈黃昏約〉,就是以貓公戲貓母場景帶出的大量性暗示。
戰前男歌手少雖少,但也與女歌手一樣演唱憂傷悲歌,最為人知的是「男性失戀,怎樣你甘知」的〈甚麼號做愛〉,也有不少女代男口表達情傷的例子,比如〈嘆恨薄情女〉、〈速度時代〉。
戰後女歌手繼續在歌曲裡為情所困,紀露霞〈望你早歸〉、張淑美〈送君情淚〉、林姿美與方瑞娥〈南都夜曲〉都廣為流傳,演唱心碎哀歌的男歌手相對變多,文夏〈心所愛的人〉、洪一峰〈舊情綿綿〉、吳晉淮〈暗淡的月〉亦是極具代表性之作。歌曲男主角看似在戰後才被遺棄,這個現象不該歸咎於女性意識逐漸抬頭,而是更單純的因素:男性較以往更多選擇演藝娛樂事業幕前工作,男歌手人數遽增。
情歌依舊,只是唱者改。愛別離苦的詠嘆調不是單屬特定性別歌手的專利,女歌手以聲音扮演苦海浮沉的主角,男歌手也唱著流行音樂最普遍的情節,痛悼逝去的戀情。
再者,演唱者與聆聽者之外,寫歌的人自己也要打從心底深處先被感動啊。
愛情是人類的情感形式中,強度最高、張力最大的,自然是最能讓流行音樂施展魔力的領域。
故,聆聽不只是聆聽,還讓聽者與落魄時的慌張對上眼,直視曾經被錯待時的怨懟,翻攪出心底對歸宿的渴望,然後承認對溫存的眷戀。歌詞裡的愛情究竟是否真的是愛情,其實不重要。
III.情歌的心跳
如果說,一個大時代是面,音樂人與唱片公司的生命史是線,那麼歌曲就是點。
從這個方向著手,我嘗試畫出如新印象派那樣以無數小圓點——以五十篇左右、深入探討百餘首歌曲——細綴而成的大片景緻,以大量「歌曲」撐起畫布,以「歌曲」鋪陳出有聲有色、生猛活潑的臺灣戰後文化史。自當權者由南進的日本政府變為西進的國民政府的一九四六年起算,四分之一個世紀期間,鉅量臺語流行歌曲湧現,在風雨中冒芽,熬過荒涼時代,撐過駭異風浪,也挺過草木皆兵的高壓環境。
以調性來說,我所寫的前一本《曲盤開出一蕊花:戰前臺灣流行音樂讀本》企圖呈現百科全書式的寬廣與重量,那麼這一本《今夜來放送:那些不該被遺忘的臺語流行歌、音樂人語時代 一九四六~一九六九》則是聚焦於每一首歌曲的工筆細描,探索其內在魂魄,直接以聲音來感知時代。
有趣的是,即便當時巨星文夏的〈媽媽請妳也保重〉無人不曉,但全國性的《聯合報》和《徵信新聞報》(後改名《中國時報》)卻從未提起過,彷彿這首歌未曾存在。然而,這是多少人每天哼唱的曲調、工作時聽的拉吉歐節目、攢錢購買的唱片、傷痛時心頭湧出的旋律。這些歌曲是常民生活,常民歷史,重點不只是文夏其人其事,而是音樂與大眾生命的交會交織。
如果讓貼近塵俗泥土裡的庶民音樂為自己發聲,聲音會開闢出一條時間通道,我們將會訝然發現,那個表面上不講求原創、充斥翻譯歌的年代,實際上卻突破了仿冒品、複製品的侷限,如同奇花異草般,數量龐大,禁而不絕,生命力旺盛,風姿萬千。
切莫誤會,本書沒有因為把焦點放在音樂上,就輕忽歷史考證功夫。
只是我們太常忘記,聽歌,該聽的是歌,而不是歌曲周邊的故事。
一首歌完成,就擁有獨立於創作者的生命與意志,是由編曲者、演唱者、演奏者與群眾共同完成的有機體。音樂人的心情、創作過程、演唱經歷都是通往歌曲的途徑之一,卻不是唯一,更非必須,不該視為音樂欣賞的「附帶條件」。
歌曲受不受歡迎不是創作者決定,音樂意義也不由創作者定義。聽眾因著歌曲而震盪出的心酸心疼、絕望盼望,由歌曲陪伴渡過艱困時刻,產生的連結與意義,全都發生在聽眾與歌曲之間。
包括我在內,受過理論與研究方法訓練的研究者,裝備是工具,有時是包袱,甚至是有色眼鏡,觀察與發聲位置的自省至關重要。如果由上往下俯瞰,會錯覺視野變大,人卻渺若螞蟻,吶喊變得微弱,歌聲也失去細節。
時時謹記,我正細膩探勘的,是與大眾生命直接發生關係的歌曲。畢竟,聽者回首,記得的不是高言大志的音樂史,而是這些貼近塵俗泥土的歌曲。
對於一九六○年之前的歌曲,我是偏心的。世人對文夏超級巨星地位的認識還太少,對楊三郎創作技藝、對紀露霞演唱能力的肯定都太低,特別對苦行僧般為臺灣音樂獻上身家所有的許石,敬意還不夠,因此這幾位的討論多於其他音樂人。洪一峰的相關著述多,很早就退隱的陳芬蘭討論度低,但他們作品的時代意義同樣重要,我分別提出了有別以往的聆聽角度。
書中歌詞用字來自當年的歌本與唱片歌詞單,若無才以歌詞正字替代。難免有人質疑,明知當年用字並非正確漢字,比如陳芬蘭的〈媽媽叨位去〉應該要寫成「媽媽佗位去」,然而本書呈現的是前人腳蹤,歷史研究居於核心精神之中。
除了〈補破網〉等極少數例外,各章大都是按照戰後在臺灣灌錄的年代排序。各篇可獨立也可依序閱讀,篇與篇之間相互呼應,把同一位音樂人的歌曲放在一起看,可以得出全面的認識。
無奈的是,一本書篇幅有限,即使選出的歌曲確然都夠分量,卻難免掛一漏萬,至少還需要兩倍篇幅才能不留遺憾的顧及更多人、更多歌。
在這裡,我能做的,是在文字裡與史料對話,與前行研究者對話,然後讓歌曲發聲說話,是對時代負責,而非為特定的人代言。我無意集眾家大成,而是冀望開啟新的聆聽觀點。
書中的每一曲都是藏著千言萬語的深井,她們戴著愛恨嗔癡的面紗,要我奮不顧身投入井中,殷殷探勘,廝混纏綿,感受水底的溫度,觸摸四周枯乾的土沙,憑弔逝去的美好時光。
沉浸得夠久,歌曲才會願意對我敞開心扉,讓我下探到黝暗底部,感受心跳──
歌曲的心跳。眾人的心跳。臺灣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