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話
山櫻花呀開滿樹
山櫻花呀開滿樹,
家裡阿妹呀想念他呀他,
什麼時候才回家?
山櫻花呀年年開滿樹,
家裡阿妹呀年年在想他呀他,
他呀他,
什麼時候才回家?
〈山櫻花〉的故事裡,櫻子唱的這首歌,歌詞其實是我寫的。小時候,家門前真的有一棵山櫻花樹,每年春天開滿一樹緋紅櫻花。後來,不知道什麼時候,它就不見了。現在,它年年開在我的記憶中。
〈山櫻花〉是我寫的第一個「阿婆」故事。一位在櫻花樹下等待摯愛歸來的阿婆,在那個艱困的年代獨立帶大兩個孩子,一輩子綿綿無盡的等待,只有山櫻花精靈知曉她的心事。
第二個阿婆的故事是〈草魚的眼淚〉。一位在月光下陪著兒孫做酸菜的阿婆,平日伴著大水缸裡的草魚,等待日夜思念的兒孫回家共享天倫。只有草魚精靈明白她的甘苦。
會開始寫阿婆們的故事,要從我自己的阿婆講起。小時候,我跟爸爸、媽媽住在市郊的長街上,阿公、阿婆住在有晒穀場的田中央。最喜歡農忙時節,可以跟著媽媽到阿公、阿婆那裡幫忙。大人忙農事,我和大狗穿梭在種有筊白筍的池塘邊,看草魚靜靜的在水裡游動;鑽進橘子園,看一樹的蝴蝶猛然飛起;爬上柿子樹,查看哪一顆透亮的果實最好吃。那時的阿婆,像是粒忙得團團轉的陀螺,蒔田插秧、割稻晒穀;上山採茶、下田種菜,家裡養著一群雞、鴨、豬隻,還要料理一大家子的正餐和點心。
然後時光流逝,我長大了,阿婆老了;我出外讀書,阿婆不再農作,搬來長街的家裡;我結婚生子,當我的兒女會叫「阿太」時,阿婆竟拉著我的手問:「你從哪裡來?你是誰家的孩子?」
於是,我邀請童年時認識的精靈們,帶我回到阿婆們的年輕時代,品嘗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共享生命中的喜怒哀樂!這兩個故事結為合集,以《山櫻花》為書名,由東方出版社出版,當年入圍了金鼎獎。
第三個阿婆故事是《柿子色的街燈》,貓咪精靈、桐花精靈和九降風精靈,帶著小女孩經歷老姨婆的悲喜童年。在小天下出版後獲得不錯的回響,得到當年度金鼎獎的肯定,後來也由客家電視臺拍成動畫。
很高興〈山櫻花〉和〈草魚的眼淚〉這兩個故事,獲得小天下團隊的青睞,有了重新打造、再度出版的機會。就像山櫻花呀年年開滿樹,我期待阿婆們的故事能夠常常與讀者相見,讓大小讀者都能想望——眼前滿臉皺紋的老婆婆,也曾有過濃烈、美麗的生命花火。就以下面這首〈草魚的眼淚〉中,老阿婆的孫子、孫女們唱的歌,歡迎大家跟著故事精靈們,一同走進阿婆們的故事裡。
水草唱歌啵啵啵,
螃蟹打鼓咚咚咚,
蝦子跳舞啦啦啦,
啵啵啵,
咚咚咚,
啦啦啦,
我家是美麗的水世界,
你要來玩嗎?
我家是美麗的水世界,
歡迎你來呀!
推薦文
寂寞與守護
林玫伶(兒童文學作家)
這本書,寫著兩位老婆婆寂寞的故事。
一百歲的老阿太,很多事情都記不起來了,卻對一把半截的牛角梳念念不忘。老阿太的記憶停留在六十幾年前,夫婿被徵兵赴戰場的前夕,他為她梳髮挽髻,她為他折斷牛角梳,各執一半,做為兩地解相思的信物。
當時年方三、四十歲的她,帶著襁褓中的幼兒,以及還在肚子裡尚未出世的孩子,與君別離,然後一等等到百歲,長髮由黑梳到白,牛角梳仍只半截。
另一個故事的主角,是位又瘦又駝的老伯婆,一直沒有出嫁,父母過世後便在埤塘養草魚,一養幾十年,和飼養的草魚相依為命。大埤塘被政府徵收後填平,老伯婆離開家鄉,搬到同樣有大埤塘的新街仔。
別人問起時,她總是說兒子、媳婦在臺北做生意,和孫子、孫女住在一塊兒。但老伯婆沒有嫁人,哪兒來的兒子、媳婦呢?
萬物有靈。
很老很老的山櫻樹成精了,很大很大的草魚也成精了。牠們化身精靈,陪伴寂寞的老婆婆。這頗符合客家人的自然崇拜,深信山、水、田等都有主神,萬物值得敬畏,樹精、魚精都有靈性。
而這些精靈,只有單純善良如小馨、小瑜,才能看得見;並且透過小馨、小瑜的介入,讓老婆婆的寂寞得到安慰。
除了寂寞,這也是兩個老婆婆守護的故事。
老阿太六十幾年來守護著一份痴情與承諾;老伯婆的埤塘被填平,她帶著如子女般的草魚另覓他處,也是守護——想想,老伯婆的背怎會這麼駝?答案可想而知。
故事的背後,也在映照客家女性的的堅忍。
年輕喪偶的老阿太,守著信物,茹苦含辛的養育兩個幼子;未婚的老伯婆,不敢坦承自己單身的事實,必須設法掩飾,並在草魚身上尋找慰藉。
坦白說,我覺得很不捨。
作者創作這樣的故事,或許可鼓勵小讀者學習傾聽老長輩的心思,在感動之外,也細心體會這份寂寞與守護背後代表的意義。
我在客家小鎮美濃出生長大,閱讀這本具有濃濃客家風味的奇幻故事,格外有感。無論是客家的稱謂、婦女紮的髮髻、製做酸菜的過程、平安戲祭典、守護一方土地的伯公廟、唱山歌的曲調……,在作家筆下,自然生動的勾勒出客家活跳跳的日常。
故事如詩般的美感與流暢,加上充滿韻味的插圖,字與畫讓情景愈見交融,角色描繪愈加深刻,是一本又好看又引人深思的兒童讀物。
書評
積澱的生命火花——試析《山櫻花精靈》
張子樟(兒童文學、青少年小說研究專家)
人的一生有如四季。百花怒放的春天一時無法領略殘冬的悲涼。在孩子的心目中,祖父母輩的過去是本不易閱讀的大書,翻開費力,字裡行間盡是謎語般的片段,難以理解。或許透過時空的轉移,親自在現場出現,心中的謎團才能解開,陳素宜的《山櫻花精靈》嘗試藉由幼童的觀察和參與,了解兩位老人家的虛無期盼。
這本書由兩篇故事組合而成,作者追憶童年往事,把舊日曾經住過的新街仔的一種追溯,化成美好的記憶。不知是否是作者的有心安排,兩篇故事都借用了十歲上下的小女孩的雙眼,檢視兩位老婦人的淒涼一生,讓人讀來,格外心酸。
〈山櫻花〉中的老阿太年逾百歲,失憶情況嚴重,無法辨識眼前親人,但對往事卻記得一清二楚,尤其對當年丈夫被日軍徵召入伍一事,記憶猶新,也因此她始終活在過去。小女孩小馨一時無法理解老阿太對半把牛角梳的偏愛。等櫻樹精化身的小櫻出現,帶小馨重回六十年前的新街仔,小馨才恍然明瞭老阿太另外半把牛角梳的下落。她把老阿太的先生當年埋在櫻樹下的梳子挖出來後,故事便剎然結束。
〈草魚的眼淚〉中的老伯婆是外來者,小瑜兒對她的過去一無所知,只是對她那特大號、會發出魚兒遊動聲的大水缸有興趣,完全不知大水缸對老伯婆生命的意義。她是位孤孤單單的老婦人,但卻常對人提起自己的兒媳孫兒女。小瑜兒甚至在半夜看到所謂的兒媳孫兒女幫老伯婆踩酸菜。等阿祥伯的埤塘放水,抓到四條大草魚,老伯婆大叫:「不能吃他!不能吃他!他是我兒子呀!」小瑜兒才恍然大悟,原來大水缸有這樣特殊的意涵。
〈山櫻花〉呈現了老阿太對生命中唯一男人的永恆思念,〈草魚的眼淚〉則刻劃了老婦人老伯婆的幻想世界。兩篇作品間接描述當代老婦人的寂寞和孤獨。活在昔日生活裡的老阿太,一生追逐的生命目標就是期盼早年被強徵入伍的丈夫能安全歸來。這無窮無盡的等待是她生命樂曲的主調,低沉近乎無聲,人生的無奈展露無餘。一生未婚的老伯婆幻想草魚是她的親人,可以幫她製作酸菜,但草魚為人所殺所食的宿命幾乎令她喪命。兩位老人家往後的日子,便成為讀者可以填補的無限空間。她們的遭遇也就是許多她們那一代婦人的縮影。既然無法與既定命運抗衡,她們只得消極的順從命運的安排。生命殘燭餘光漸趨昏暗,徒留一連串惋惜哀嘆之聲。她們的一生記載了臺灣二十世紀部分婦人的生命故事,足以令讀者憐憫、同情。
故事中的兩位少女,年紀不大,但在與櫻樹精和草魚精的接觸中,深刻體認大自然動植物與人互動的意涵。半把牛角梳記錄了老阿太的終極關懷。她一直不知她的丈夫早已為日軍捐軀的事實,依然在苦苦等候他的歸來。老伯婆一生孤苦伶仃,無親無戚,把蓄養的草魚視為親人,當然無法承受草魚被捕殺的命運。
作者以散文的筆法勾勒了對往昔美好生命歷程的追念。過去的一切再也無法重現,但曾經有過,便值得追述筆錄,留給後代子孫去追思。兩篇文字均從真實進入到幻想。真實世界的刻畫呈現了客家生活文化的一面,細膩精緻,作者駕御文字的功力值得讚佩。奇幻部分的描繪雖屬虛構,但合情合理。如此一來,讀者便很容易進入幻想世界,得到閱讀上的滿足。兩位敘述者一個回到從前,一個看到幻景(老伯婆的兒子、媳婦帶著兒女回來幫忙踩酸菜),使得故事有了轉折,也更合理些,結束時更有討論的大空間。讀者可以從不同角度出發,繼續構思設想,勾勒兩位老婦人的未來。可以肯定的是,悲劇的可能性遠高於喜劇,因為她們的生命火花巳逐漸轉為微弱,終究有熄滅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