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繁體的屈原
周瑟瑟
我少年時代就在臺灣的《創世紀》、《葡萄園》、《秋水》等詩歌同仁刊物,以及臺灣《聯合報》等報刊發表詩歌、詩歌評論與散文,與臺灣詩人洛夫、瘂弦、文曉村、塗靜怡、侯吉諒通信多年,收到過他們寄贈的詩集與刊物。後來還與洛夫、瘂弦、侯吉諒、鄭愁予、羅門等臺灣詩人在北京見過面,與臺灣年輕詩人交往更多。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與高巍、丘華棟還一起編寫過一部《世界華文詩歌鑒賞大辭典》,收錄的全是台港澳和海外華文詩人的作品。
可以說我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與臺灣詩人的交流是頻繁的。那是屬我的詩歌青春時代,寫信、寄信與讀信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詩人與詩人之間的交往完全出於純粹的友情,不管你是多大的詩人,也不管你是多麼年輕的詩人,通過詩都可以跨越時空交往。
我與臺灣詩人的通信,閱讀臺灣的詩歌刊物與詩集,首先要適應繁體字。「繁體字詩歌」是我對臺灣詩歌的稱呼,但對於我並沒有什麼困難,因為在更小的時候,我就讀繁體字版本的《紅樓夢》、《唐詩三百首》,那時家裡也有繁體字版的其它書籍。
前幾年我還拍攝過百集人文紀錄片《館藏故事》,其中涉及到了大量的古籍善本,並且在中國國家圖書館古籍館裡辦公了幾年,對於古籍善本更加喜愛。
繁體字在我的生命中彷彿古老的光,它一直在那裡,從沒有熄滅過,它伴隨了我的詩歌青春時代,以古老的容顏啟蒙了我的詩歌寫作。繁體字是文明的一個源頭,是文明的來處。
《屈原哭了》在臺灣以繁體字出版,這是我四十多年的文學寫作的一次特別有意義的出版。在臺灣工作的詩人楊小濱兄,感謝他的熱心推薦。感謝秀威資訊公司的鄭伊庭、石書豪、廖啟佑等多位編輯同仁的辛勤付出。有一年北京圖書訂貨會,我還專程到會場去找秀威資訊公司的展位。我喜歡繁體字詩歌由來已久,現在自己的詩歌以繁體字的形式出版,我倍加珍惜。當我拿到《屈原哭了》這部詩集的那一刻,我會想起少年時撫摸臺灣詩集時興奮的感覺。
《屈原哭了》以繁體字形式出版再恰當不過了,屈原就應該是繁體字的屈原,他活在繁體字裡。
我曾在拉丁美洲多個國際詩歌節上哼唱過屈原的〈山鬼〉,我以哼文的形式哼唱家鄉的古語時,感覺到屈原的靈魂又回來了。像汨羅江邊的招魂,像父親為死去的鄉鄰作悼詞。我模仿的是小時候我記住的父親為死去的鄉鄰作悼詞時哼唱的腔調。但要復活父親當時的悲戚是很難了,如果父親還活著,我還可以要他重新哼唱給我聽,可是父親離開我九年了。
我到屈原投河的河泊潭尋訪過他的遺迹。當地上了年紀的村民告訴我,夏夜月光下看到過屈原的幽靈,一襲白袍飄飄,屈原在水上走。
我聽著村民的講述,彷彿回到了故鄉夏夜的月光下,我好像也看到了屈原白衣袍飄飄從河泊潭清澈的水面上走過,我的心一陣發麻。這樣夢境似的經歷,在我小時候的汨羅江流域時有發生,對於我來說並不奇怪,但說到屈原的幽靈,還是給我帶來暗暗的驚喜。
屈原在我的詩裡,已經從那個歷史的屈原化身為我的親人,他是我死去的父親,或者家族中的男性長者。他們都有一張枯瘦的長臉,身形也是枯瘦的,有著沉默的行色匆匆的神態。我在四十年的寫作生涯中,寫過很多次屈原,他總是以不同的方式出現在我的詩裡,像我的父親或長輩,給我情感的教誨與詩的啟蒙。
這次屈原以繁體字的面目,以最接近他的方式來到了我的生活中。感謝臺灣秀威公司出版這部詩集,感謝繁體字,是繁體字讓我重回河泊潭的夏夜,是繁體字讓我再一次與白袍飄飄的屈原的幽靈在故鄉的河流上相遇。
2023年6月26日於深圳福田口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