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里爾克於1899 年完成一首數百行的敘事長詩〈軍旗手克里斯多福.里爾克愛與死之歌〉,那年他才24歲。據說全詩寫於一個晚上,因數週前得閱里爾克家族的族譜資料,內有年青軍官里爾克於1663 年殉國於「匈牙利—土耳其」戰役(Hungarian-Turkish war),心情激盪,想起自幼父親希望他成為軍人,被送往軍事學校的經過。但除了這個名叫克里斯多福.里爾克軍官殉職為真實事件外,其他一切全屬虛構杜撰,那是後輩里爾克對前輩里爾克的英雄崇拜,尤其自卑於父母眼中無此雄風心理下,詩潮狂湧,一氣呵成的偉大詩作。
據他自述,那晚看出窗外皓月流雲,耳中不斷響起「馳騁,馳騁,馳騁⋯⋯」的句子,情不自禁無意識衝口而出,輕聲誦唸出來,如夢如幻,連夜書寫,到了翌晨,〈軍旗手〉一詩已經完成。
這種靈感來臨令人不禁想起《杜英諾哀歌》被靈性衝擊引發寫作動機的情形:
1911年10月冬天,里爾克到瑞士的杜英諾城堡探望瑪莉郡主(Princess Mary von Thurn und Taxis-Hohenlohe),郡主於12月中旬離開杜英諾,直到翌年4月才回來。在這四個月中,里爾克單獨留在堡內。有天,他收到一封頗為麻煩應付的信函,必須立即作一謹慎答覆,為了安排思緒,便走到城堡的外棱牆往來踱步,外邊是浪捲百尺海浪,忽地驀然停步,好像風浪中聽到第一首的首句:
假若我呼喊,誰在天使的階位
會聽到我?
他拿起隨身筆記本寫下這句子,知道是神祇在給他說話,跟著回到房間寫好那封信,當天黃昏,完成哀歌第一首。
《軍旗手》於7年後1910年首次出版,但里爾克並不滿意,覺得「它是一本兒戲作品,需要極大寬容」。兩年後島嶼出版社(Insel-Verlag)再出新版,在德國一炮而紅,初版於三星期內賣出八萬本,全部售罄後不斷再刷,在這7年或9年間,里爾克應有在1912的新版修改原稿,不能再以一晚寫成而作定論。尤其在1914年11月18日寫給妻子卡拉娜(Clara)的信內說,他從一位輕騎兵軍官聽到一個異乎尋常的故事⋯⋯為之動容不已,遂把它編織入〈軍旗手〉裡,但里爾克從未說過是什麼故事。
這首敘事詩可說是里爾克成名之作,8年後1920年已賣出二十萬冊,加上1923年出版的《杜英諾哀歌》和《給奧菲厄斯十四行》助長聲勢,《軍旗手》到了1950年已銷出超過一百萬冊,各國翻譯本更不計其數。當然我們不能以銷路成敗論英雄,但在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德軍戰壕,卻曾發現這本詩集與密件、手槍、電話放在一起,足見讀者人數(readership)之廣,影響力之強。
一般敘事詩多是強調「故事」情節為主題敘述,里爾克的〈軍旗手〉卻是採用「抒情詞藻」敘事描述,全篇美麗鋪陳,並無太多故事起伏牽扯。基於前述里爾克對家族前輩克里斯多福的英雄崇拜,以及自卑於未能完成軍官學校課程的訓練,詩中的軍旗手的「他」,亦同時隱含詩人的「我」,由於是杜撰故事,兩個里爾克,一個作者「我」23歲,一個軍旗手「他」18歲,是兩人,也是一人。
在敘述學(Narratology)研究裡,敘述者的聲音,無論是第一人稱的「我」或第三人稱的「他」,都是從敘述者的「我」出發。這個「我」的存在功能,經常彰顯今之視昔,凸顯時空替換的強烈對比。荷蘭敘述學學者巴爾(Mieke Bal)早在1980年代就指出。敘述者的「我」及「他」均為一種「我」(“I” and “He” are both “I”),只不過敘述者的「我」時隱時顯,有時更把隱藏的「我」聚焦(focalized)在文本顯著的「他」上。
《軍旗手》的「我」,最早出現在詩開首第一段文獻:
1663年11月24號,來自蘭格洛、格拉尼茨、施格勒等地,現居琳達(Linda)地區的奧圖.馮.里爾克(Otto von Rilke)繼承匈牙利陣亡兄長克里斯多福(Christopher)留在琳達的部分封地,但要求立一份繼承權限。假若其兄萬一生還,即取消其封地永久繼承權(根據死亡證明書登記,此軍旗手殉職於皮勞瓦諾子爵率領的奧地利皇家海斯達騎兵團⋯⋯)
這個藉由歷史文獻閱讀人呈現出來的「我」,經常亦牽涉到文本(故事敘述)中建構出來的「含指作者」(impliedauthor),更由於在歷史、時代、人物典型交代清楚,這種「我」或「他」的倒敘(flashback)是一種全面的、從始至終、一個完整故事的「包涵敘述」(inclusive narrative);也就是說,文本本身並沒有一定的時空意義,端視乎敘述本身如何呈現事件的真相。雖然只是單一事件或故事始末(軍旗手克里斯多福的愛與死),由於敘述者的刻意安排,就能讓讀者在閱讀時感受事件發生的次序,以及在這種次序下所產生的時空感覺。
故事主角是騎兵克里斯多福,文獻已清楚說明已經陣亡,現在隨著第三人的全知觀點,倒敘出他與各地聯軍馳往戰場,塑造出這個青年戰士的性格行為,他不再叫克里斯多福,而被稱為「馮蘭格洛」(von Langenau,來自蘭格洛的人)。千軍萬馬中,誰也不用知道對方姓名,只知來處便可。他在馳騁想到家鄉:「太陽沉重猛烈,像家鄉酷熱的夏天,但我們在夏天就離開了,有很長一段時間在綠叢閃爍著婦女的衣裙,我們長久馳騁著,一定是秋天了,至少那邊有許多悲傷女人認識我們。」
年輕騎兵馳過寸草不長的田野,棄屍遍地,偶爾尚有生還者,不過是被羞辱赤裸流血被縛的女人,待被解縛後,她的露齒,不知是笑還是咬牙。
軍隊進駐入靠近敵方的一個城堡,享受天堂般的節慶歡愉,但對軍旗手而言,卻無異糜爛地獄,獨自在花園和伯爵夫人找到了愛,同上堡樓共進鴛夢,那是軍旗手愛與死的開始和完成,全詩精華所在。為了護旗,他單人匹馬闖入敵陣,十六把彎刀等待著他:
馮蘭格洛單人匹馬深入敵陣,在中間被恐懼圍成一圈空間,於慢慢燒毀的軍旗下。
他緩慢地環顧四周像在沉思,前面許多奇怪光鮮亮麗五顏六色,他在想,是花園吧!然後笑了,但隨即感到許多眼睛在注視著──那是異端狗群,於是策馬衝入陣內。
他們自背後把他圍住,又變成花園了,揮向他的十六柄彎刀閃閃生光,那是節慶。
一座喧笑的噴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