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日暖風和,草青沙軟,正是大好戰場
唐捐
1
文與武對蹠,創作與殺伐有別。但在文學史的許多章節裡,絕難迴避戰爭修辭。愛與美,意象與情節,我輩文學中人無不珍而愛之;但要是沒有人行批判、爭辯與倡議之事,文學根本無法實現。易言之,演技是個人的修為,而戲要能夠演起來,卻是群體的事。兵者為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但文字層次的刀光劍影,卻常能推動文藝的發展。
我不打遊戲,卻是NHK大河劇的狂熱愛好者。如眾所知,戰國時代的織田、豐臣、德川是一演再演的。但同一個歷史人物,在不同的劇本裡,總有些細微的差異。前日我看劇,有個酷酷的角色說:「規則的存在,不正是為了讓強者來加以打破的嗎?」其實,規則常常也是強者訂立的。我們或可把這裡的強者改為勇者、智者或仁者(以上亦即參戰的三種正面動機),他們未必都很強,但願意發聲參與規則的協商。
筆戰之分析,有三個重點:一曰文章,二曰戰術,三曰情勢。
你想參戰,就要「寫文章」,有人持論有據,觀念深刻,但不太會寫文章(也有人正好相反)。分析這些文章的構造與策略,正是宥勳的強項。筆戰文章常是實踐出來的,就像有些戰術是在戰場上被逼出來的一樣。但只要我們累積經驗,深明文章之術,論辯之道,就可以從中找到各種模式。如同名偵探柯南總有一種身在局中,立刻解讀案件,捉摸犯罪者之心及其隱蔽之道。「戰術」當然不同於修辭術,但前者須賴後者實現,好的評析者必須辨別兩者。至於「情勢」,就是我最近看的那部《天地人》的潛在主題了,事件中人無不默默騁其「意志」來製造、利用或抵抗局面,這便是論戰好看的地方。
依我所知,宥勳具有文學、歷史、政治三種層面的自我訓練。對於話語形構的敏感,有助於他掌握敘事的來龍去脈。對於文學戰場的識讀能力,則使他能夠指陳歷史曲折深處的光芒與暗影。有幾個方法是他慣用而常收奇效的,一是建立時間軸,考察先後,並分清楚兩個事件之間是否存在因果性,還是僅具偶然的時間關係。二是把概念、論點與立場「地理化」,最明顯是鄉土文學論戰那一章所說的「一個詞彙就是一處戰略高地」。先標出突出地表的高點,即可隱然拉出一張地圖,進而評判作戰的輕重緩急,兩軍的進退得失。三是人物的還原,就像寫小說一樣,惟有捕捉到人物的心理與性格,敘述才會生動。宥勳在這個面向,充分發揮他做為小說/歷史家的長處,故能精準呈現論戰的內在動力。
2
張我軍大戰舊文壇,是為本書之序曲。做為天字第一號戰神,張我軍善於下標題,迅速賦予自身革命者的角色。「論戰」的話語型態是「議論」,惟參戰者之自我定位,史家之加以再現,皆不得不是「敘事」。張我軍與連雅堂之間的挑戰與迎(或不迎)戰,即敘事內層;戰後廖漢臣那篇回顧文章,則可視為敘述外層。宥勳的評析頗能兼顧兩層,像在辦案一樣,逐步廓清迷霧,還原事件的本體。
論戰的過程,常是論敵相互敘述的過程,有時揣想對手的動機,有時直接分派給他一種角色。以雙陳之戰為例,陳映真很快送出一塊台獨大將的匾額,陳芳明則在回應文章,這樣起頭:「中國社科院院士陳映真所寫的長文⋯⋯」。兩人各非其所非,目標都極顯著。雙陳皆極善於敘述(未必等於議論)的人,宥勳則從容出入於兩套敘述之間,分別找出其破綻,進而綜合其生命經歷、知識背景,提出自己對戰局的闡釋。
雙陳性格分明,爭論起來富於戲劇性。然而有些論戰,非但沒有大主角,甚至還形成多人混戰的局面。這時便須站在高處,理出兩軍態勢。——當然,有時是三股勢力化做敵中有我、我中有敵的東西軍。「橋」副刊論戰就有這樣的味道,參戰者既多,觀點也不免紛雜。宥勳在這裡展現極強的統整的能力,我最喜歡他的「小結裹」,比方說:本省作家的立場大致有三點,整場論戰大致有兩個主軸,而做為第三主軸的左派路線爭論裡又可再分為兩個戰場⋯⋯。這種歸結能力,很快幫助讀者掌握戰場局勢,喧譁之眾聲聽起來便有了頭緒。而敘述者也就能一邊引領聽講者擴充所知,一邊提出自己的「大判斷」了。
宥勳說得好,「一場論戰沒解決的,就是下一場論戰的伏筆。」所謂敘事經常涉及情節的串連,他之所以能夠將這些不同時間點的議論轉化為有機的敘事,關鍵或在於能夠發現這十場論戰之間隱微的連結。假如讀者解識其中的慧心,必將獲得歷史的感悟,如同觀看一齣台灣文學風潮的大河劇。
3
文學論戰之勝敗,經常難以當下立分,而須有請「未來」做裁判。比方說「天狼星論戰」的兩方(及其追隨者),都認為自己贏了。通常我們會講,歷史往哪個方向發展,就代表誰勝利。但也未必,因為歷史既會搖擺,又會分叉,甚至還會偽裝⋯⋯。無論如何,治史者依據自己的知識、立場或美學判斷,解析其策略,評騭其得失,既是必要的工作,通常也是史論最好看的地方。
宥勳從台灣文學史上摘錄這十場論戰,既基於一種台灣史觀,也隱含一套核心敘述。真正的主角是「台灣(新)文學」,他從渾沌走向明確,從邊緣走向體制,從微弱走向盛壯,歷經頗多波折。專講作品只能「知其然」,細說創作背後的文學風潮才能「知其所以然」。因此宥勳極為自覺地,專從論戰來呈現台灣文學的萌芽茁壯,以及過程中的甘苦與光影。
難能可貴的是,宥勳並不簡單地說合於這條主軸者就是絕對厲害,在不同的歷史階段能為台灣文學做出關鍵性貢獻者便是文化英雄。他下筆固然犀利,但卻願意去傾聽不同立場的參戰者所發出的聲音,理解其脈絡。宥勳的理念與價值很明快,但我相信,他應該跟我一樣欣賞大多數參戰者。文人不同於武士,通常不以戰鬥為職志,願意放下手邊的私事來參與公共討論,便是好事。——當然,前提是不要為虎作倀。
沒有錯,論戰文章絕難獨立於立場與觀點之外,但文章的技術卻是中立的。就像兩軍對壘或基於義,或據於勢,一套好的兵法卻是人人可以借鑑。我讀此書,特別懷念那些有能力點燃戰火的人(他通常必須具備理念、勇氣、戰術),文壇的太平未必是福。我們披覽這本戰紀,憑弔舊戰場,知史實,驗得失,緬懷既往的風雲兒;同時也可以體認其心法,鼓盪熱血,把握時代課題,掀起下一場精彩的論戰。
(二〇二三年七月三十日于首爾旅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