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正是時候——讀林銘亮《尾巴人》
凌性傑
記憶中某個晴朗冬日,我又去了京都。前往平等院鳳凰堂的路上,長時間行走雙腳痠麻不堪,遂先躲進宇治抹茶名店小歇。正要入座時,遠遠看見林銘亮清澈的笑容。在台灣難得見到一面的,竟然在日本相遇。但我一直覺得,在京都偶遇故人絕對不只是巧合而已。那份巧合背後,是相近的心靈狀態,是相類似的願望在引發這些偶然。
癖性各殊的我們,偶然相逢即便興奮卻也沒時間多聊點什麼,因為各有各的行程要走,簡單打個招呼便朝著自己的方向前進。只是,那當下驀然領會,雖然沒有說出口,已經知道原來你也喜歡這裡,或是原來你也喜歡那裡。最好的理解往往心照不宣,彼此都是明白的。讀林銘亮《尾巴人》,讓我進一步印證類似的默契。閱讀散文集的額外收穫,就是看見散文書寫者的品味偏好,以及藏在這些字句後面的成長歷程、閱讀經驗。
《尾巴人》的分輯標題是:「揉搓」、「攪拌」、「撫摸」。這三組動詞像是在重整記憶,把現實經驗組裝成可以對人訴說的樣子。這本散文集裡,人生動態如此鮮明,但經過幾番揉搓、攪拌、撫摸之後,彷彿又定靜下來,像一幅幅文人畫。文人畫講究個性與涵養,《尾巴人》毫不遮掩地流露性情,訴說的語氣有一種「大人味」,不失赤子之心的那種大人味。自己所熱愛的、厭棄的,經過時間的打磨、鞭笞,終於有這種雨過天青的光澤。雨過天青,正是我最愛的瓷器顏色。
時間是一種奇怪的東西,本以為那是測量過去、現在、未來的刻度器,然而它有時更像是空間。人在空間裡,感覺空間的疊合、扭結、交纏,或許才有了時間意識。寫散文難免遇到尷尬,日常生活時間跟散文敘述時間,往往存在溝壑。散文敘述裡的「當下」、「此刻」,在讀者眼中都是已經發生過的事了。
此書輯一「揉搓」回望個人與時代,也為生命裡的重要他人留下畫像,這些都是不可不寫之事,寫出來大概是為了與時間較勁。輯二「攪拌」談生活、旅行、藝術的慰藉,其中的風雅品味讓我很被觸動。輯三「撫摸」的中年況味,也是我正在面對的生命課題。少年不愛運動,中年才開始健身,真不知道時間對我們開了什麼玩笑。
我很喜歡〈尾巴人〉對時間的理解,那同時也是對自己獨一無二存在的理解。這篇文章作為全書的開頭,似乎有一種生不逢時的慨嘆(該說是生得太晚或生得太早呢?)卻又有一種安時處順的瀟灑。記得蘇童用小說處理成長主題,「夾著尾巴做人」成為全書關鍵句。林銘亮則是用「尾巴」觀點看待人世,不忘秀出自己的「尾巴」。年尾出生的人,不合時宜的感觸或許特別深,心理或許也比較敏感。尾巴人善待這些紛亂的情緒,只管專心做自己,他明白「以為晚了,其實是占先」。敏感多情,痴心絕對,是尾巴人的天賦。
我覺得,林銘亮的散文集來得正是時候,沒有太早,也沒有太晚。尾巴人的瀟灑如果太早寫出來可能會過於尖銳,太晚了則可能不夠飛揚。散文書寫語氣,跟身心狀態有密切關連,當然也跟年紀、歷練有關。在最好的年紀出第一本散文集,跟四十歲才出現的六塊腹肌沒什麼兩樣。
尾巴人的中年體育課,不求迅速勇猛,不追求爆發力。重量訓練可以防止肌肉流失,維持身體的活力。心靈的重量訓練亦是如此,讓新陳代謝不要遲滯。
《尾巴人》裡,我尤其喜歡〈無相刀〉、〈如果莊子辦護照〉、〈連續出賽〉這些篇章。可能是因為其中有可貴的幽默,那些幽默感是只有林銘亮才能寫出來的。〈無相刀〉寫到:「藝術真是奇妙,像不著相的如來,時時點化,卻又無律可依,無跡可尋」,這大概也是林銘亮寫散文想要追求的境界。
金庸小說《天龍八部》裡有一套厲害的武功叫做小無相功。這套武功的神妙之處在於沒有固定套路,可以涵納對手的所有招式祕技,將對方的絕技化為己用,它的路數就是沒有路數。所謂無相,不是什麼都沒有。若是什麼都沒有,這樣的東西未免太過虛無,一味執迷於虛無終究是成不了事的。真正的無相,是於相而能離相,知道現實表象是什麼,卻又不被眼前形象所奴役,這樣的逍遙自由我深深嚮往。《尾巴人》裡,消化了無數的他人、無數的表象,只留下「做自己」的逍遙情懷,這可以說是散文書寫的小無相功。
真喜歡《尾巴人》的坦然自在,風塵僕僕之後仍有一顆少年的心。
痴心的少年,新鮮的老手/楊佳嫻
零零星星讀林銘亮發表於報刊的散文,寫網球,寫書法,寫旅行,寫看戲,觀點鮮明,用字講究,個人氣息強烈。集結成一冊,一次飽讀下來,又對於這位「新鮮的老手」生出不同認識。
怎麼說是「新鮮的老手」呢?銘亮年過四十才第一次出書,其實發表作品的年資並不短,題材豐贍之外,寫作手法更是變化多端。能抒情同時傳遞技藝知識,議論時頗見老辣,且帶著自嘲與不恭,血性與幽默。所謂「厚積薄發」,這樣用來勸告後生小子、今日看來頗有點老朽的詞彙,拿來形容銘亮《尾巴人》,是完全符合事實、且令人欣羨。許多作家第一本書往往手筆生澀,銘亮第一本書看似晚到,其實完熟才出手。據說他還有不少文章沒收入,期盼能快快讀到第二本。
全書開篇即是〈尾巴人〉,生在年代之末歲之末,像晚到的人,回望著前代煙花,將來的星爆又正逼近。他有所堅持,他被包含在括號之外;「耗許多精力,抹一層殼以保護自己的內心情感卻不問值不值得,大概可稱作『痴』」。痴人之愛或許不合時宜,胸臆儘管燃燒,倒睜著一雙冷眼,冷熱恐怕近於煎熬,也是痴人的負荷。銘亮的「痴」從何處來?往何處去?《尾巴人》可以視為他青埂峰下的回眸。
〈悸.我的青春電力〉追憶中學時光,參加了校刊社,開了眼界,終於可以踢開課文作家,遇見更多塵沙與晶鑽,最愛是馬奎斯,「給深覺寂寞的少年以一個奇幻卻深情得如此真實的道路,這個道路叫文學」。回到母校任教,圖書館裡重逢《拉丁美洲短篇小說集》,書末借閱證果然出現了自己的名字,像時間發來一紙證書。少年銘亮不只從文學得到愛,也在其他藝術形式裡持續拓寬感覺與器識的邊界。
例如〈防空論字〉,自法國小說《紅與黑》說起,數當代成名的技術與焦慮,幾個段落後才切入「書法」主題。為什麼要從成名談起呢?書法如文化的風標,時間又極其久遠,要竄出頭不容易,「成名」諸法開展得特別淋漓、特別讓人驚奇。那些書壇軼事真讓我這種外行人瞪大眼,但是,本文並非〈耳聞書壇怪現狀二十年〉,而試圖思索「物鬥」,將偌大的「書法」和偌大的「人生」、「藝術」聯繫起來。對於「藝術」,銘亮從書法中慢磨而悟:「沒有把戲,觀眾看了會膩;只是把戲,觀眾看一次就膩。如果真是藝術,一橫一豎站在那兒便令人觀之不盡,賞之翫之而不足,最好的藝術就是最好的把戲,因為背後下足了工夫。」這樣的「悟」,好像在每個秀異創作者口中都會聽到,但它不是老生常談,更非雞湯維他命;創作者的快樂或許相類,焚煉道路卻各有曲折。
受焚煉的,何止是創作,也包含了人與時代。〈紅珊瑚冬青〉寫大學時光,不是懷舊,是返觀年輕氣盛之時,島國文化政治正翻江倒海,兩個親密的中文系友人如何辨證「台北」與「非台北」,吵省籍(銘亮來自竹苗,當然還受過客家文化薰陶)、吵二二八、吵台共、吵一切上世紀九十年代台灣人對於歷史與國族的惶惑。晃眼來到中年,友人卻已忘卻當年的爭執。書生論政只是一場水月?只是心靈焦躁難安的兩個中文系人(至今一向被看得那麼保守、屈從、離地,只會糾正「在/再」)在指南山風山霧中自我證明?
另外,我也特別喜歡銘亮著墨於身體的篇章。〈唱歌的伊〉寫阿嬤,此文段落明顯較短,切換得快,大部分對話不用引號,宛如記憶閃閃現。阿公去世後,阿嬤開始學化妝、唱老人卡拉OK,「伊不是文盲嗎」,「可以學啊,學了就會了」,「學會了人就忽然不同了」。學會以新鮮面目過寡居生活,這是生命活潑潑的願望;學會身體只餘一隻乳房,手術後血袋隨著背著,何嘗不是生命於顛躓學步?〈連續出賽〉從比賽寫到運動中的身體,寫到當兵操練裡的身體,抽中金馬獎,海浪包圍,遠島上彷彿是一個更孤立的陽剛氣概比拚場,最後寫到當代健身風潮,鍛鍊宛若受刑,為了爭取更好的(人肉)市場發展。〈天天年輕〉從健身寫到保養,一張臉牽動宇宙,金貴乳霜塗上去,人人想求捷徑,卻往往一點差池就斷了道行(昨天晚上吃了一袋鹹酥雞加熬夜追劇)。銘亮愛美,第一次寫書法就不能忍受醜字端坐劣紙上,額頭冒顆痘痘當然也務必除之後快。萬般講究,男子的身體與臉底下呢,能得到心的至樂嗎?能使你我年輕嗎?
回想銘亮與我相識,是他中學畢業暑假。他已經通過推薦甄試確定就讀政大中文系,那時我大二升大三,主辦系上文藝營,邀請提前考上的學弟妹參加,自然,也視這批小文青們為系上文學活動的未來生力軍。不過,大學歲月中,我們並未交集太多。多年後,銘亮已是新竹中學深受學生歡迎的老師,而我剛到清華大學任教,這才逐漸增加碰面談話,增加了聽到他魔性笑聲(咦)的機會,我想這全是因為種種人生偶然—卜洛克《到墳場的車票》裡所說「感謝上帝令萬事如此發展」—和文學它萬能的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