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叛逆不孤單
為何繼續?
2011年12月,《叛逆柏林》出版之後,我在柏林多次巧遇台灣來的讀者。
第一次遇見讀者,是柏林文化嘉年華,一個大男孩跑來問我:「請問你是陳思宏嗎?」他讀了我的書,就來了。我們在嘉年華裡合照,男孩說他剛剛到柏林,想不到,就遇見我了。
機場巴士,一位女孩從背包拿出《叛逆柏林》,公車搖晃,我在書頁上簽下潦草。
地鐵月台,幾位背包客拍拍我的肩膀,從背包底層挖出翻爛的《叛逆柏林》。他們拿著我的書去找廢墟,正準備出發去拜訪集中營。
歌劇院門口,一位上年紀的女士對我微笑,中場休息,她前來致意:「怕打擾你,但還是想跟你說,讀你的書很愉快」。
最奇怪的地方是餐廳男廁,靦腆的男孩問:「請問,我可以跟你合照嗎?我喜歡你的書。」我們用手機自拍合照,背後有人正在小解。
有許多讀者寫信來,一位讀者讓我印象特別深刻:「謝謝你的書寫。我嫁來柏林一年了,一直不太敢出門。讀完你的書,我決定也出門找我的叛逆。」
書寫者以文字召集,讀者以不同的方式回應,各自反骨。雖然這樣的叛逆不是暢銷壯大臉書五萬人按讚,但對我來說,這一點都不冷清。
原來,我不孤單。
兩年過去了,柏林還依然叛逆嗎?
這兩年來,柏林面臨了許多變化。柏林的勁道不是金融或工業,而是繽紛頑強的文化實力,主流沒有全面勝利,非主流總能找到土壤生長,枝葉茂盛。但是這兩年來,都更海嘯造訪,紳士化擴張,房價房租飛漲,城市表皮開始改變,新建的高級公寓迅速售罄。皺皮可以拉提,刺青可以雷射,但外表下的皮肉骨骼血液精神靈魂呢?柏林圍牆是否成了遙遠模糊的過往煙塵?戰爭的傷痕是否只停留在教科書裡?納粹的幽魂已經消逝了嗎?作家藝術家還有力氣造反嗎?偏見呢?歧視呢?平民百姓如何面對歷史創傷?是否,叛逆已成前塵,此刻修文偃武,昇平無妖虐,塗鴉被洗去,多元族裔皆安撫,歌舞資本,抗爭休止?
還好,還好,叛逆依然繼續,叛逆未完。
這本書承接《叛逆柏林》,我不寫光鮮亮麗、淺白政宣、貴婦士紳、觀光指南、美食購物,驅動文字的,是小人物的生存掙扎與歷史地景。我寫歷史、生死、教育、族裔、性別、藝術,持續關注城市歷史汙垢與邊緣地帶,邀請人道入文字。觀光書裡從來不缺光潔亮麗的柏林圖片,但真正激發我興趣的,是所謂底層的、骯髒的、低下的、邊緣的。貼著地生活的人,奮力匍匐,雙臂與地面摩擦出強大的故事火花。最平凡的,其實,往往最多情。
是的,底層很多情,無需華麗修飾,於是少了官腔虛偽,話語裡多了粗礫真摯。我聆聽,寫下這些感動我的故事。這本書裡的每個叛逆故事,都渴求、珍惜自由,並且,充滿了愛。
這本書,寫給叛逆的讀者。特別是在文化嘉年華裡跟我打招呼的男孩,當我正在猶豫要不要繼續以書的規模書寫柏林時,我再度在柏林的日本餐廳裡巧遇他。當時,我和三位台灣朋友聚餐,服務生忽然送上四瓶我們根本沒點的啤酒,說是隔壁桌送的。
我們從沒被陌生人請喝酒,完全不知如何反應,沒起身去致意感謝,不敢回頭看隔壁桌,竟然就只是尷尬地喝免費啤酒。隔壁桌起身過來致意,原來,是嘉年華裡的那個男孩,臉上多了大鬍子。我用視線撥開鬍子,認出那和善的眼神。
一年多前,我在那雙眼睛裡看到了些許恐懼與遲疑,再度相遇,他多了自信與從容。我沒多問,但我猜想,他在柏林實踐了叛逆。
在三百萬人口的柏林市,我們巧遇了兩次。
啤酒喝光光,我當時在心裡下了決定。繼續吧。
因為叛逆可延續,書寫有回音,我真的不孤單。
我們在柏林,跟城市一起,繼續叛逆。
不管你在哪裡,不一定要來柏林,但請接受我的文字邀約,啟程,一起叛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