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寫歷史名人和疾病的糾纏,不是第一次。但這本書的成書過程,實在與前不同。回想起為這本書的最後一章劃下句號時已是三年前,新冠病毒剛剛開始甚囂塵上。這幾年,我們一起經受了疫情的考驗,也繼續受惠於新的醫療技術,一路前行。
其實,只要有人類文明的存在,疾病就會如影隨形,不管你是高高在上,還是活得狗苟蠅營,不管你帶著什麼政治標籤,還是懷揣特殊的信仰。
在這本書裡,我並不想只關注那些朝堂之上的顯赫人物,我更願意把觸角伸向默默無聞的市井之徒,正是這些歷史上無數的無名過客,參與推動了每一個波瀾壯闊的時代、鍛造了我們的偉大文明。寂寂無名,也可演繹黃鐘大呂,合奏出歷史的巨大迴聲。他們的故事,不應漫漶於汗青!
這次的尋病訪史旅途,靈感源於古畫。文字記載,固然是中華民族的長項,但不可否認,畫面的直觀、鮮活的確能讓觀者穿越到一個個蕩氣迴腸的時空。我在漢代畫像石上看到蹴鞠者矯健的身影,然而,我彷彿也能聽到他們傷病的呻吟。這一聲嘆息,開啟了這次創作之旅。
二〇一八年上半年,我在廣州市的廣東省人民醫院進修心臟導管手術。記得,我是在昏暗寒冷的傍晚到達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臘月寒潮裹挾著寒雨。當我撐著雨傘,瑟瑟發抖地走在寂靜的小道上時,一種茫然溢滿了心頭,茫然於未來的職業規劃,茫然於複雜而令人揪心的人際交集,茫然於未知的疾病襲擾,更茫然與自己的寫作生涯。整個二〇一八年,我幾乎都沒有為新的篇章留下一個字,這一年,我的生命就如同淋著一場寒雨,經受著刺痛和困苦,隱忍著焦躁和孤獨,孕育著新的生命力,醞釀著下一個晴朗、溫暖的春天,下一個豐收的金色秋天。
在廣州,有一段日子過得很不舒暢,我便短暫離開醫院,去藝術博物館參觀。在那個悠然的夏日下午,我漫無目的地走進空無一人的閱覽室,坐在窗前,眺望著不遠處的珠江,它施施然而流淌,泛著午後的粼粼波光,跟百年前、千年前到底有什麼不同?那一剎那,它似乎想告訴我什麼。在閱覽室裡,我拂去灰塵,翻閱一套反映十九世紀華人生活的西洋畫冊。裡面,全是販夫走卒。他們生活的點點滴滴透過畫作,浮現於一個醫者眼前。我看到有一對京城母子徜徉其間,他們皮膚白得嚇人,連頭髮都是黃黃的,羞答答地用扇子遮著太陽。他們,不是歐洲人,而是清朝的白化病患者!怕光怕曬怕歧視!即使他們活在當下,也沒有醫術可使他們變得跟我們一樣。人類征服疾病的歷程漫長而沒有盡頭,更多時候,在冷酷的大自然面前,醫師也只能盡一份微薄之力,帶給病患一絲溫暖而已。
又有一回,我參觀廣州美術學院。在展覽室裡,我看到學生臨摹的明代畫像。原畫的作者,泯然於歷史,但他用西洋立體技法創作的人物肖像栩栩如生。紙上,這是一批明朝基層官員的標準像,如果那時有身分證或工作證,那麼這些肖像正好派上用場。他們居然還有名有姓,雖然並不聞名遐邇,但細查史海,的確能找到其人的痕跡。至於容易疏忽的外貌特徵,對醫者而言,也可能是診斷疾病的線索。
敬畏自然,敬畏歷史,誰敢說這是一句套話?
當然,也有人可以玩弄自然、調侃歷史。比如宋徽宗。這位藝術皇帝不僅喜歡收藏金石古玩,還喜歡收集各種所謂祥瑞之物,諸如白鹿之類,更把群鶴翱翔於皇宮記錄在自己的設色畫布上。對待國運,他如此自欺欺人。對於治國,他更一竅不通。他也不知道,過度接觸野生動物,尤其是飛禽,從流行病學角度而言,並不安全。宋徽宗和北宋的下場,無需我多言。
這幾年,我都在忙於各種醫療事務,感覺全身都被掏空,只有靈魂尚在。有時遇到困難,想過退縮,但想起宋代畫家李唐的〈村醫圖〉裡那位痛不欲生的老者,正接受著艾灸治療,胸中又湧起一股前行的勇氣。
在重新審閱這份書稿的日子裡,新冠疫情已告一段落。天災?人禍?留給歷史評說。摘下口罩的日子,居然也要慢慢適應。人類戰勝過不少疾病,中華民族熬過許多艱難時刻,但歷史和自然界最本質的底色畢竟是冷酷的,我們除了負重前行,還能做點什麼?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