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 序
悲劇的誕生是尼采的第一部作品,一般知道尼采為悲劇哲學家的人多,而知道他有這部作品的人,在比較上似乎少些。這或許是因為本書所談的乃是相當專門性的美學上的問題,而不像他的另外兩部著作,如《查拉斯圖拉如是說》之喜笑怒罵的詩體的表現或《反基督》中之對於耶穌教所作的攻擊,因此在通俗性上就差了一些。
本書之吸引人完全在於他那對於藝術之本質與藝術創作之心理過程的睿智而深入的考察。至於本書中所揭櫫的戴奧尼索斯與阿波羅的兩種精神更為後來的美學家立下「悲壯」與「優美」之兩種分類的楷模。所以如果不是有過相當的美學修養或創作經驗的話,這不是一本易懂的書,真如他自己在〈批判性底回顧〉一文中所說的:「本書是為藝術家而寫的,為那些有分析才能與窮究精神之藝術家而寫的。」因此之故,一般輕薄的讀者遂只掛上悲劇之名,而不究其中之實,對於所謂悲觀、悲觀主義、悲劇、希臘悲劇和悲劇精神諸名詞所代表的確切意義未曾留意,便以訛傳訛,誣解尼采至深。我相信如果我們能確實地對於這本著作加以研讀的話,則不但不會再如一般人以悲觀消極者目之,反而會發覺到他才是今日我們振興民族,促進人類向上進步所不可少的鼓舞人物。
所謂悲劇的精神是什麼呢?我覺得可以從兩方面來看,一是美學的,一是人生哲學的。關於這些方面的闡述,散在本書各處,我想還是引出幾段作為例子吧:
一般世俗的悲劇乃是聽天由命的,或只是一些人物的湊合,但尼采說:「戴奧尼索斯所給我們的啟示卻是什麼都行,就是不能做一個『失敗主義』者。」且「悲劇乃是一種戴奧尼索斯之『內觀』與『能』之阿波羅式底『體現』」。亦即,一為戴奧尼索斯內在之藝術衝動底熱烈的表現,而輔之以阿波羅之冷靜的修正。沒有前者,藝術將毫無生命感,甚至根本就不成其為藝術,而若沒有後者則藝術之創作無法傳達。因之,它們二者乃是相輔相成,互相輝映的。尼采又說:悲劇乃是「倫理學上的基礎,是人類不幸底辯護,在事物心中的悲劇乃是宇宙心中的矛盾」。這便牽涉到形而上的問題了。
總之,尼采所一再強調的,其後乃變成其「超人思想」的,實即根源於此書中所闡明的普羅米修士及其兄弟阿特拉斯之高尚的行為及悲慘的命運。普羅米修士為了給人類帶來光明,乃從天上盜來了火種,因此受了天神之處罰,被兀鷹啄食而死。而阿特拉斯為了將人類的世界推展的更遠更高,也被天神罰以「托著天庭」的苦行。悲劇足夠使吾人深信即使是再醜惡再乖蹇的事(命運)也不過是自然之一種美學上的遊戲,因此凡是存在此世界上的一切存在都有其正當存在的理由。因此痛苦本身便是一種愉悅,所謂「悲劇之喜感」是也。所以尼采說:「原始的戴奧尼索斯的愉悅,甚至是在痛苦呈現的正恁麼時也是經驗到愉悅的,此乃悲劇之來源。」
當然,本書還有對音樂和戲劇之創作及欣賞,或藝術的文字問題等之許多透闢的分析,同時又對於當時的教育、末流批評家、及報紙對於民眾之影響作了相當深刻的批評,很能發人深省,此處無法一一備述。
至於本書的缺點(如果這算是缺點的話),我還是引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明,當然,這也同時可看出尼采之自知之明的地方,他認為本書的缺點是:「比喻的混亂……不合節拍,缺少邏輯上的清晰性,對於表達能力之過份的自信……」等。這一切問題的根源,似乎都在於本書太過於「浪漫主義的」之故,這可從他對於德國浪漫派兩位巨擘歌德與席勒之一再引述中可以窺見。至於本書最末一段的描寫,讀之令人神往,確是文字上的最高境界,這是我們所不能忽視的。
關於本書的漢譯,個人認為思想性的作品,當以觀念為重,所以有時難免採取意譯,對原文略有增減(不過這樣的機會很少),因為有時候直譯畢竟是最能貫徹作者本意的,因之最好的翻譯便是不分意譯與直譯之翻譯。本書所採的態度大致說來是自由的,要以去短取長為主。又因本書牽涉到許多希臘悲劇與神話的專門知識,因此在翻譯的當中,遇有專門術語或人名、典故,總是盡量給予註解,有時雖然是極簡略的,但也總算聊勝於無。好在這方面的參考資料我們這兒可見者也不少,如荷馬的《奧德賽》、《伊利亞德》,英中譯本皆有,至於希臘神話之介紹的書更是很多,而亞斯柯羅斯、尤利比底斯與蘇孚克利斯之英譯本在坊間也曾有瞥見,大概不難找到。
譯者不諳德文,以未能窺見尼采原作為憾,此書是英譯本之中譯,故凡英譯本中保留未譯者,本書也未譯,不敢妄加揣測,以免傳誤反為不美。本書譯完,承吳鑫漢君之細心校對並提供修改意見,特此致謝。譯者才疏學淺,錯誤在所難免,尚祈各方先進不吝指教是幸。
五十九年九月李長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