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只有香如故
楊佳嫻
從「拾香」到「焚香」,這「香」是「香港」,也是一縷心香,從本鄉到異鄉,傳繞不絕,如幽微指示,帶迷途者返回故地──連家一家人從廣州到香港,散往遠方或回流,奮鬥或鑽營,傷心或允諾。而貫穿了《拾香紀》到《焚香紀》,聯繫三代人的父親連城──小說內大寫的父親與小寫的父親,他曾聽到過歷史和笑。
一九九七年,陳慧開始寫《拾香紀》。那時候,探索香港歷史的熱潮攀上高峰,為了做電視節目而翻查了大量紙本史料,令陳慧深度認識了自己成長的地方。出版後,小說魅力十足,收穫大批讀者,多次追印。從二〇一五年開始,陳慧用大約一年半時光,續寫連家相關人物與九七後的香港,連載完成《異鄉人》,亦即本書中所收《焚香紀》。文學以「失去」作為起點,以書寫悼念逝去的世界,本不是太稀奇的事,但是,《拾香紀》、《焚香紀》誕生較晚,和九七之前出版、表現香港歷史的其他九十年代小說不同。
辛其氏《紅格子酒鋪》(一九九四)以爭取中文作為香港法定語文和六四為錨點,愛情得失絞纏著歷史的輝光與傷痕;西西《飛氈》(一九九六)以輕盈馭沉重,童話般筆法寫肥土鎮與巨龍國,人與物變改雖繁富,最後仍可能消失為輕煙;董啟章《地圖集》(一九九七)由地圖學與街道傳奇組成,煞有介事,真幻難辨,同時令讀者發現一個地方的塑成充滿因緣與機運,歷史與地理都是逐漸擴大的織物。固然,這些小說都是因為英治時期結束、邁入「新香港」而產生,是終了前回望的姿態,然而,以小說敘事來看,西西、辛其氏之作有始有終,董啟章之作則無所謂始終,陳慧寫香港,卻是以活到九七前夕的十香死後回憶構成,因為「終」,才有「始」,倒著說連家十兄弟姊妹的故事。《焚香紀》的寫作則延續了「終」並非真正畫下句點這一層意義,呼應了《拾香紀》結尾「原來,回憶,就是,愛」,分裂出魔幻時空,安頓躁動魂靈。
時代動盪中連城與宋雲夫婦來到香港安居經商,他們的孩子大有、相逢、三多、四海、五美、六合、七喜、八寶、九傑和十香,性格各異,命運參差。家族擴大的過程裡,也與香港社會諸多重大時刻相合,甚至構成因果。而青年或學生義憤乃至付諸抗爭行動,歷史上多次發生,也鑲嵌著連家人的境遇。一九四八年學生要求收回港九,到廣州沙面英國領事館放火,一九六七年工潮積小成大,一九八九年維園悼念六四,二〇〇六年保留舊中環天星碼頭運動。作為流行文化的主流產地,明星、歌曲、劇集、電影,也同樣牽動著香港人的心,和繁茂市面一同構築了香港血肉:李小龍死,翁美玲死,林黛死,劉德華和張曼玉大嶼山拍《旺角卡門》陪襯了十香對林佳的惆悵,九傑愛搭雙層巴士上層第一排因為香港大霓虹招牌宛如貼身滑過,譚詠麟在紅磡體育館連開二十場演唱會,八寶與男友在周潤發鍾楚紅《秋天的童話》開演前談分手……。
與《拾香紀》大體上溫暖的情調略有不同,《焚香紀》更多刻劃人性幽黯面。三多的女兒歐陽小灰經歷凶險,幸得到小津護守。受傷的林佳受惠於連城的看顧,卻還是盜走了珍寶,和蘭桂坊長大的騰芳遠走阿根廷,假扮兄妹,編造身世,忽而中國流亡者,忽而日裔子弟,或許也可以看成是一種「迷失自我」的表現?異地遇難,騰芳輾轉終於返港,林佳卻一個恍惚就掉入「那邊」,九七未曾來到的香港,比較灰暗,比較蕭索,卻又無比親切。
林佳在「那邊」遇到了無數從「這邊」穿越過去的香港人,他們究竟是死了還是作夢?「那邊」最後仍遭遇到拆樓潮,無情猛烈迅速一如好萊塢災難電影,回憶難道不是長久儲存於內心、不受干擾嗎?連在「那邊」都無法長久把痛惜的人與物握在手中?夢魂難遣,帶著遺憾,我們才會從「這邊」滑入「那邊」,想重蹈,想彌補。「這邊」的現實中,林佳是以一具睡體的型態繼續存在著,未醒的臉卻浮出微笑,彷彿預知會有在幸福中醒來的一日。而連家死去的十香在另一個時間維度中變成阿端,聯繫林佳與其他墜入分裂時空的香港人,她也是林佳未了的心事。
仍活著的連城睜著眼睛看,了然一切,同時也有迷惘與無力:六合從熱血政治青年變成地產開發商,六親不認,他可以怎樣?年輕人走上街頭,他感受到自己的老邁,握拳捶打現實,摧折了也動不了高牆分毫。沮喪使他釘死了自家住房,成為名符其實的鐵屋。連城不是鐵屋裡醒來的先覺者,而是先覺者自己築了鐵屋。這又傳達了何等強烈的絕望?抑或他是以絕望反抗絕望?作為小說裡最常被提及的作家,魯迅告訴我們的並非「絕望」,而是「反抗絕望」。睡著了的林佳,和避入鐵屋的連城,他們的心神是不是剎那曾相通?
二〇一八年,陳慧移居台灣,二〇一九年開筆寫《弟弟》,這部小說在台灣出版以來,得到幾項書獎肯定。與《拾香紀》、《焚香紀》合觀,其實仍強而有力透顯了小說家的關懷:歷史、城市,與活生生的人之間的關聯。重新看「連城」這個角色的名字,是否含藏了微言大義?與城相連,西西曾說香港人是「只有城籍的人」。
當自閉在鐵屋裡的連城終於被發現,當牆上寫著「鐵屋吶喊」四個字終於被讀到──
小灰急了,說,我們愛你呀,笨!
連城動氣,我愛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