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禪讓對現代讀者來說可能是個陌生的名詞。
古代帝王之間一方和平、自願地將最高權力轉讓給另外一方,這就叫做禪讓。與金戈鐵馬般的武力搏殺不同,禪讓能夠在傳國玉璽交接的一剎那間讓一個帝國結束,同時誕生另一個帝國。那一瞬間,一個帝王黯然神傷地交出了璽綬,一個臣子頃刻之間成了「萬國衣冠拜冕旒」的天子。身分瞬間置換,山河隨即變色。
讓出最高權力的一方的舉動叫做禪位,接受最高權力的那一方的舉動叫做受禪。雙方在一個叫做受禪臺的平壇上舉行隆重的禪讓典禮。古代中國從第一個皇帝秦始皇到末代帝王宣統宣布退位,除了秦、兩漢及元、明、清等少數幾個王朝外,其餘的大王朝都是以禪讓的方式獲得政權的。本書就是從禪位與受禪的角度看中國的王朝史,尤其是亂世開國史。在書中,讀者能夠看到高風亮節,也能看到道貌岸然;能夠看到神情怡然,又能看到咬牙切齒。我們既關注輝煌燦爛的禪讓大典,也關注禪讓背後的故事與傳說。
張鳴先生在〈騙術與禪讓〉一文中說道:「禪讓是中國古代傳說中只有聖賢之君才能操練的一種繼承之法。傳說畢竟是傳說,按顧頡剛的說法,古史是累層堆積起來的,傳說中實行禪讓的堯舜,這兩個人事實上有沒有還是個問題,更何況禪讓?即便是有,按另一些人的說法,也不過是因為這些賢君其實不過是部落酋長,或者部落聯盟的領袖,工作操勞有餘,實惠不足,所以樂於讓出來。」
張鳴先生指出了原始禪讓的深層含義。第一,禪讓是少數人的遊戲。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參與禪讓過程,具有受禪的資格的。作為古代權力結構演變的過渡形態,禪位和受禪是少數權力既得者的遊戲。在整個過程中,真正能發揮作用的是四嶽等部落首領的意見。而其中的「大佬」,比如堯舜的決定、部落聯盟首領的個人意見則是至關重要的。可見禪讓過程中的民主程度非常有限。普通百姓始終是禪讓過程的看客。這可能會使那些將禪讓與民主緊密連繫在一起的讀者失望了。
第二層意思是在禪讓盛行之時,被禪讓的權力附帶的利益是負的。也就是說,遠古的權力擁有者是真正的公僕。堯當上部落聯盟的首領,和大家一樣住茅草屋,吃糙米飯,煮野菜作湯,夏天披件粗麻衣,冬天只加塊鹿皮禦寒,衣服、鞋子不到破爛不堪絕不更換。老百姓擁護他,是因為他的確操行出眾,真的為百姓做了實事好事。與後世不同,堯舜不能從手中的最高權力裡獲得絲毫個人利益。當權力意味著付出,當在位意味著服務的時候,相信之後熱衷禪讓的政治人物都會望而卻步。
禪讓的劇本一再上演卻是因為政治人物需要利用人們對禪讓顧名思義的好感和莫名的擁護,來為權力轉移遮掩裝飾。權力轉移的方式很多。現在呼聲最高的形式是民主選舉。遺憾的是選舉在實踐中也常常選舉出庸才上臺。體制外的人們習慣於以暴力革命成功改朝換代。但是這樣的形式以無數人的鮮血洗滌神州大地,代價也太慘重了。體制內的權力既得者推崇平和的世襲方式。這是中國歷史上所採取的最普遍的方式:以血緣關係作為唯一的標準。遺憾的是,世襲方式雖然震盪小,但是產生的絕大多數新權力者,其修養才幹實在不敢恭維。除了這三種方式,政治陰謀是剩餘的選擇。不同種類、不同階層的人們都在內心青睞它。
在中國歷史上,許多權力交接都是透過禪讓完成的。禪讓能以少流血、不流血的方式完成政權的交替,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持國家政治經濟的穩定,最大限度地維持政治經濟的連續性和平穩性。要達成這樣的效果,最關鍵的是往受讓者臉上貼金,增加繼位者在血緣、操行、能力和功績等方面的光彩。一來老百姓相信這些、推崇這些;二來它們畢竟是既有體制在臺面上的遊戲規則。
金戈鐵馬的歷史的確令人熱血沸騰,但歷史上的政治變更多數還是以水到渠成的和平方式完成的。
歐洲的王位繼承和改朝換代遠比中國要頻繁和複雜。其中的陰謀不勝列舉。與東方不同,歐洲王朝是承認女性繼承權的。因此野心家、篡位者特別喜歡迎娶權力擁有者的女兒、姐妹,甚至遺孀。如果在位的掌權者實在沒有這些女性血緣關係,野心家和篡位者們就會搖身變換成前者的堂兄弟、表兄弟、侄子、外孫、外甥等。只要能在血緣上向現存王朝上靠攏,他們不惜背棄自己真正的祖先。實在不行,那就只能請教皇出來給自己加冕了。這樣也能在宗教上為自己加上神聖的光環。當然,如果你能在血緣和宗教兩方面給自己貼金就最好了。
與歐洲不同,中國是一個非常講究正統、更加講究父權的國家。名不正則言不順。由此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麼中國古代歷史上的政治人物發明了中國式的禪讓制度。
當初,曹丕受禪後,非常客氣地對劉協說:「天下之珍,吾與山陽共之。」意思就是說,天下的珍寶財富,我都和你山陽公(劉協禪讓後的封號)共享。(權力是珍寶財富之源,當然不算在珍寶財富之類。)那麼劉協是不是真的共享到了所謂的「天下之珍」呢?不得而知。文人色彩濃厚的曹丕是相對客氣仁慈的。仁慈永遠是強者的特權。禪讓和受禪是實力對比的客觀結果。事實上,實力的天平早已傾斜向了受禪者,禪讓者往往「非禪不可」了。實力才是這一套遊戲的主導語。
最後,用石勒的一段話來結束前言:
「大丈夫行事當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終不能如曹孟德、司馬仲達父子,欺他孤兒寡婦,狐媚以取天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