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別當最後一隻老鼠
我年輕時,人們稱我為賭徒;隨著我事業的規模增長,人們開始稱我為投機者;而如今,我被稱為銀行家。然而,我從頭到尾做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歐內斯特.卡賽爾爵士(Sir Ernest Cassell),愛德華七世(Edward VII)的私人銀行家
從往昔到現代,「投機」這個題材還是頭一次引起了這麼多人關注。我們如今會看到的金融與經濟新聞,可能包括外幣危機、股市泡沫與崩盤、衍生性金融商品災難,以及科技創新——而這一切的背後,都藏著投機者的身影。在美國,每天有數以百萬計的個別投資者進行股票交易,1990年代的美國經濟之所以能夠起飛,主要歸功於流入股市的投機資金。在投機者把資金投入股市的情況下,新公司得以成立,老公司得以合併,企業有了投資的動力,而投資者也願意把他們在股市賺得的錢財拿去花用。一顆繁華與富裕的大泡泡在我們眼前膨脹了起來,而這時候人們自然會為泡泡的穩定性憂心。
談到「投機」這個議題,大家的意見往往會出現分歧。許多政治人物——尤其是亞洲的幾位——都警告道,全球經濟現在可謂被投機者綁架了。在這些政客看來,投機者就和寄生蟲差不多,在貪婪與恐懼心理驅使下製造金融危機,然後在危機中混得如魚得水。投機者在這些政客眼中的形象之糟糕,他們被視為自大的利己主義者,一言一行都受情緒左右,他們的狂喜與憂鬱都反映了群眾有限的理智和知識。對抱持這種看法的政客來說,唯有控制住投機者這群野獸、將他們關進牢籠,國家才有可能富強。話雖這麼說,以西方經濟學者為主的另一派人卻抱持截然相反的看法,他們認為投機在根本上是一股良性力量,少了這股力量,資本主義系統就無法正常運作了。根據這一派人的說法,投機者扮演著「管道」的角色,負責導入新資訊、影響市場價格——換句話說,最新的通貨膨脹數值,或是颶風對於咖啡產量的影響,都會透過投機者反映在價格上。如果沒有投機者,市場上就會遍地都是瓶頸,經濟危機也會變得更加頻繁。此外,股市投機者的行動,其實會大大影響網際網路等新科技的發展。經濟學者相信,我們要是約束了投機者,資本主義系統就會失去活力。
何謂投機?
「投機」議題雖然引起了無窮無盡的爭論,我們到現在依舊對這個概念一知半解。投機一詞一直到18世紀晚期才被賦予經濟意涵,而即使在當時,這個詞的用法也是模稜兩可。在1774年5月1日的一封信中,英國政治家霍勒斯.沃波爾(Horace Walpole)將國會議員與銀行家喬治.科勒布魯克爵士(Sir George Colebrooke)形容為「投機的殉道者」。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科勒布魯克試圖壟斷明礬市場(明礬是染布用的一種物質),結果因為壟斷市場的行動失敗而破產。兩年後,亞當.斯密(Adam Smith)在《國富論》(The Wealth of Nations)中提到「有時可透過所謂投機交易」突然賺得財富。但亞當.斯密所說的「投機商人」並不是指金融操作者,而是指具有下述性質的企業家:
不從事單一固定、已確立或眾所周知的商業交易。他今年是穀物商,明年或許是茶商。當他預期某一行可能特別有利可圖之時,就會加入行業,而當他預期收益可能回歸一般行業的水平時,便會棄之而去。
對亞當.斯密而言,投機者就是積極追求短期獲益機會的人:一般商人的投資某種程度上是固定的,而投機者的投資方式則比較多變。約翰.梅納德.凱因斯(John Maynard Keynes)也以這種方式區分企業與投機,他所描述的「企業」是「預測資產在一生中之收益的行為」,而相較之下,他心目中的投機則是「預測市場心理的行為」。
一般人對於「投機」的定義,是試圖從市場價格變化獲利的行為。照這個定義來看,如果你為了未來可能的資本增值而放棄當前的收入,這也算是投機行為。投機是主動的,而投資一般屬於被動。根據奧地利經濟學家熊彼得(J. A. Schumpeter)的說法,「投機者與投資者之間的差異,可以定義為『交易』意圖的有無,換言之,此人是否有從證券價格變動獲益的意圖」。投機與投資之間的差別不大,因此也有人認為投機不過是失敗的投資,而投資不過是成功的投機。華爾街才子佛瑞德.施韋德(Fred Schwed)曾表示,清楚定義投資與投機之間的差異,就「像是告訴滿腹憂愁的青少年,愛與熱情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他也看得出兩者不同,但兩者的差異似乎不夠大,沒能釐清他的煩憂」。施韋德的結論是,我們可以用首要目標來區分投機與投資:投資的首要目標是保存資本,而投機的首要目標是增添財富。他的說法是:「投機是努力將少量金錢化為大量財富,很可能不會成功;投資是努力避免大量錢財變為少量,理應能成功。」
在定義投機與賭博的差異時,我們也遇上了類似的問題。不明智的投資可能算是投機,但失敗的投機往往被人形容為賭博。美國金融家巴納德.巴魯克(Bernard Baruch)曾經在皮爾龐特.摩根(Pierpont Morgan)面前將「賭博」和商業提案相提並論,結果被下了逐客令。巴魯克日後想起這回事,說道:「世上不存在無風險的投資,每一項投資都含有賭博的成分。」投機與投資的心理狀態幾乎毫無分別:兩者都是令人成癮的危險習慣、兩者都與財富有關、兩者都經常伴隨著妄想行為,而且兩者的成功條件都是情緒控制。
到了今天,投機在不同人心目中有了不同的意義,卻仍舊保有原始的哲學意涵——在缺乏穩固事實根據的情況下,進行反思或建立理論。根據17世紀的一則定義,投機者是「沉迷超自然觀察或研究之人」。這麼說來,金融投機者某些方面還是和煉金術師相似,他們總是在鑽研深奧難懂的理論,想把紙張變為黃金,然而往往不會成功。 偶爾會有投資者為了提升自己的表現,求助於占星圖表或靈媒——即使到了今天,紐約還是有個占星家基金(Astrologer’s Fund),基金經理保證能幫客戶賺取「自然而如星星般閃耀的收益」。
面對種種不確定因子的時候,人們就是會用這種手段設法獲取利益。我們為金融方面的不確定性取了個名字,那就是「風險」。經濟學家在劃分賭博與投機的壁壘時,也是把風險當作定義的基礎:賭博是為了消遣而刻意創造新風險,投機則是承擔資本主義過程中無可避免的風險。 換言之,賭徒在一匹馬身上下注時創造了新的風險,而投機者買入股份時,不過是把原本存在的風險轉移到自己身上而已。我們一般認為投機的風險比投資來得高,證券分析師班傑明.葛拉漢(Benjamin Graham)認為投資需要「安全邊際」,有了安全邊際以後,即使出現預期之外的逆境條件,你也能守住本金的價值。投資者應該花時間調查與評估一項投資潛在的收益,如果你沒查資料或隨興投資,那這筆投資就更偏向投機的性質。葛拉漢另外補充道,借錢買股份必然屬於投機行為。作為資本家,你眼前擺著極端的風險光譜,一端是審慎小心的投資,另一端則是魯莽胡亂的賭博,而投機就介於這兩個極端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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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經濟理論主張「效率市場」,意思是股價會反映公司的內在價值,投機者不過是理性的經濟個體,目標就是把自己的財富最大化。如果從現代經濟理論的觀點來看,投機的歷史十分沉悶無趣。效率市場上不存在動物本能,不存在從眾行為,不存在貪婪或恐懼等情緒,不存在追隨趨勢的投機者,也不存在「不理性」的投機泡沫。但是在我看來,過去到今天的投機者都有著豐富的活動、多元的動機與預期之外的成果,比經濟學家描述的狀況精采許多。我自己的看法比較接近查爾斯.麥凱(Charles Mackay),他是查爾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的朋友,也是《異常流行幻象與群眾瘋狂》(Extraordinary Popular Delusions and the Madness of Crowds)的作者,最初就是他為我們講述了鬱金香狂熱、密西西比與南海泡沫事件的故事。對麥凱而言,投機狂熱體現出了社會偶爾陷入妄想與群眾瘋狂的傾向:「俗話說得好,人以群為單位思考。你會看到他們集體發狂,然後才慢慢一個一個恢復理智。」
從過去流傳到現代的投機狂熱歷史故事不多,我們能輕易取得的只有麥凱這本書。我雖認為是時候重新檢視投機這個主題,但我並沒有打算記錄歷史上所有的投機事件,否則只會寫出一本又臭又長、反覆嘮叨的厚書,而且永遠寫不到最後一頁。因此,我選擇把焦點放在當今幾個經濟強權的投機事件上,從17世紀的荷蘭共和國寫到1980年代的日本,中間偶爾穿插現今投機行為的故事。在我看來,只有在瞭解當時社會時空背景之後,才能夠理解當時的投機行為,所以既然要寫投機史,就不能只描述各種經濟事件,還必須補充社會歷史。政治人物對於投機的行為與態度更是無比重要,畢竟管理市場的法規都是由政府制定,也由政府執行。綜觀歷史,就會多次看到政客為了自身利益,刻意引起投機狂潮。 最終,我希望自己能保有些許麥凱的熱忱,讓讀者在讀完這本書之後認同他的觀察:「(投機)這個主題能夠引起連小說家都難以企望的興趣……一群人擺脫理性的拘束,瘋狂追尋發財致富的幻象,還固執地拒絕相信這並非現實,直到最後他們如受鬼火 吸引,陷入泥沼而無可脫身——你說,這難道是一幅沉悶或無教育意義的景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