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版序
一九七五年四月,蔣介石以八十五歲之齡逝世時,我在美國國務院中國科任職,負責有關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政治事務。當時,我正在中國大陸旅行,由於負責臺灣事務的是另一個單位,我對這位國民黨高齡領導人的過世,並沒太加注意。一九六○年代初期,我還是派駐臺北的年輕外交官,曾有兩三次在酒會中和他握過手。他看來身材不高,又很脆弱;我也很驚訝他手握得很輕。
蔣氏過世之時,我對他的觀點和許多中國事務專家的看法一樣。一般公認他是個殘暴的獨裁者,掌握權柄近五十年;一個失敗的軍事領袖,在運勢大逆轉之下,把中國大陸丟失給毛澤東。就我所知,他除了被認為自身清廉誠實之外,並沒有足以彌補缺陷的特質 (redeeming qualities);即令如此,他容忍其支持者普遍貪瀆。他像是個不具真正原則或理想的人,成就也不大。影響到我觀點的書籍,有易羅生(Harold Issacs)的《中國革命的悲劇》(The Tragedy of the Chinese Revolution)、 Graham Peck 的《兩種時代》(Two Kinds of Time)、馬侯 (Andre Malraux)的小說《人的命運》(Man’s Fate)以及杜希曼(Barbara Tuchman)的《史迪威與美國在中國的經驗》(Sand against the Wind: Stilwell and the Ameican experience in China 1911-1945)。
將近二十年之後我正撰寫蔣氏兒子、繼承人蔣經國的傳記時,發現這位老人並不是西方經常描繪的膚淺角色,當然也不是一九八○年代之前臺灣到處可見的偉人傳記所描述的偶像。可是,我在他兒子的傳記中仍以一般說法描述這位父親。哈佛大學出版社繼《蔣經國傳:臺灣現代化的推手》一書之後,要求我為蔣氏本身寫本傳記,我對這項必然耗時甚久、十分具挑戰性的工作,忖思良久。我對蔣氏的觀點大半屬於負面,但身為溫和的自由派和外交政策的務實派,我想自己能開明地處理這個主題。
我又受到若干學者的鼓勵,他們證實了我的印象;近年來不僅臺灣和中國,就連俄羅斯、日本和美國都出現浩瀚如海的檔案材料,但西方仍未出現善加利用這些豐富素材的一本完整蔣介石傳記。中國學者利用這些素材已就蔣在大陸和臺灣長久任期中的特定事件和國內外動態關係,發表數百篇有見解且中肯的研究成果。而且,蔣家後人也開始分期發表委員長橫跨五十六年的日記手稿。
透過新的訪談,加上我以前撰寫《蔣經國傳》所做的訪談,意謂我可以借助與相關人士---許多人也認識蔣介石---數以百計的談話來從事《蔣介石傳》的寫作,只不過這些人士年歲已高,這樣的窗口正快速流失中。集結這些材料似乎這是很美妙、很值得的一項計劃。我也將這本新書看作是個獨特的媒介,就像我寫他兒子的傳記,側寫了中國從二十世紀之初衰落中的異族統治中古王朝,發展成一百年之後和平、安定、快速繁榮強盛的國家,這一段痛苦、顛簸且往往殘暴的過渡故事。
在我為本書旅行、研究和訪談的過程,我發現蔣是個高度矛盾的人物。他是個現代的新儒家,支持女權,也能接受他太太侄女兼親信公開穿著男裝的女同志行徑。他是個強烈的民族主義者,極端痛恨過去西方列強對中國的侵凌與羞辱,可是他卻一點也不介意,除了兩個非婚生孫子之外,他所有的孫子女全是歐亞混血兒。他沒有太多領袖魅力,大體上也不為同儕所喜歡,但是他的堅決、勇氣和清廉有時也使他廣受支持。他雖是個自我約束的人,卻具備氣勢凌人的個性---一個沉著、欠缺幽默感的人,脾氣極壞卻又笑口常開,偶爾傷感啜泣;從日記研判,他是位虔誠的基督徒。可是,一旦面臨對國家存亡及其統一,或者他本身統治地位的威脅,他會不惜訴諸殘暴手段---有時他在日記中陷入偏執的胡言亂語。但是危機時期的他經常是既冷靜又能分析事理的,表現出對手邊問題動向和可能性的瞭解。在大陸的某段時期他軍功顯赫、戰績彪炳,但一切都止於一九四八至四九年的大潰敗。無論是有意識或無意識,他替臺灣活力充沛的民主發展奠定基礎。
蔣的日記讓我們對下列歷史大事件有了新的瞭解:他在國民黨內地位的勃興、他早年的左派思想、他在一九二七年的血腥清共、軍閥一再興兵作亂、他一面建軍一面對日姑息歷五年之久、一九三六年西安事變他遭到劫持、國共聯合陣線的過程與破裂、他和周恩來長久、獨特的關係。我們也重新認識到他在淞滬保衛戰及其後的軍事策略、他和史達林相互努力把對方捲進對日戰爭、他和史迪威的長期鬥爭、他在珍珠港事變後對盟國目標嚴肅的軍事承諾---這份堅貞卻屢受盟國失信於他的傷害、他對盟國失信雖仔細盤算卻又不智做出種種反應。
戰後的大事則包括:馬歇爾使華調處失敗、蔣錯誤決定在東北孤注一擲、他早在一九四六年就計劃退守臺灣。最後,蔣氏日記和其他新材料也讓我們對他撤守臺灣後,許多過去不為人知的下列事件有了豐富的認識:他對臺灣本省人潛在反對勢力殘暴、無情的威嚇和彈壓、國民黨內不滿他領導的種種風波、他對韓戰、越戰的悲觀看法、他私底下早早就認識到自己有生之年無法「光復大陸」,可又一再公開宣布即將「反攻」、他利用這些警告從華府得到特別待遇、兩次瀕臨核戰邊緣的金門危機他如何扭轉情勢使之有利於己、他拒絕艾森豪一項可能導致美中大戰的危險提議。
後來還有許多重大事件相繼出現,但是蔣氏在他生前最後的重大危機中務實地回應---例如,隱藏他對尼克森的痛恨,顯然他最先是從周恩來那裡獲得尼克森和毛澤東修好的訊息。現代世界的主要領導人,沒有人能像蔣這般活躍且不間斷地參與締造歷史的最高層級世界大事。基於這個理由,不論你怎麼看待蔣一生動盪歲月的功過,他的故事大有可觀之處。
陶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