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節錄)
這部中國史,原名《復興高級中學教科書本國史》,是呂思勉先生早年為高中學生寫的一本教科書(下文簡稱《中國通史》)。呂先生是史學名家,實在也是一名文史教學家。這不僅是因為他一生都在學校任教,教的都是文史一類的課程;還因為他撰寫過好多種文史類的教科書。早年,他就撰寫過中小學使用的《國文教科書》、《修身教科書》和《地理教科書》,但他一生撰寫的教科書,最多的還是歷史教科書和歷史教授書。《呂著中國通史》是大學用的教科書。《白話本國史》原名《自修適用白話本國史》,是他歷年在學校教學時的稿子聯綴,出版後也被用作教科書。按照中小學教學要求撰寫的教科書,按出版的先後,有《高等小學校用新式歷史教授書》、《高等小學校用新法歷史參考書》、《新學制高級中學教科書本國史》、《復興高級中學教科書本國史》、《初中標準教本本國史》、《高中複習叢書本國史》、《初級中學適用本國史補充讀本》和《更新初級中學教科書本國史》等八種,還有不少刊登於報紙雜誌上的有關文史教學的學術文章。所以,說呂先生是一位文史教學家,也是名至而實歸了。
《中國通史》原分上下兩冊,上冊一九三四年二月初版,下冊一九三四年八月初版。這部教科書當時很受歡迎,上冊在一九三四年十月就印刷了第十版,下冊到一九三五年五月印刷了第十一版。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印刷的七十九版是修正本,次年十月修正本印刷到第八十二版。自二〇〇六年以後,多家出版社都重印過此書的新版。翻印的新版,大都按照此書的初版本,本次我們採用的是一九四七年的修正本,後者比之於初版,增加了現代史部分的六章約一萬五千字的內容。
這部出版了將近九十年的高中歷史教科書,為什麼今天還在不斷地重印,還值得向讀者介紹推薦呢?十六年前,我曾寫過一篇「導讀」。十餘年間,我又重讀這部書好幾遍,頗有常讀常新的感覺,一些原先不甚清晰的想法,現在更清晰了,也有不少新體會、新感受。借這次機會,我把這些年得到的更清晰的新體會、新感受寫出來,與讀者分享,或可用作閱讀時的參考。
眾所周知,歷史是複雜的,史事有多個面向,任何一本史學著述,都不可能把所有的史事都寫下來,把所有的面向都寫出來。一般說來,編撰者往往只寫他所認為重要的史事,或史事的某些側面。有時,因為某些外界因素的影響或制約,編撰者還會特意淡化一些史事、迴避一些側面。然而,對於歷史學習而言,這樣的淡化和迴避,是不妥當的,因為讀者學了這樣的書,只能得到很片面的知識,甚至還有被誤導的危險。這對於只讀了中小學歷史教科書,或者只以中小學歷史教科書為標準答案的讀者來說,尤其如此。所以,呂先生教學生學史,總是強調不能只讀一本書、一類書。他說:「這不關乎書的好壞。再好的,也不能把一切問題包括無遺的,至少不能同樣注重。這因為著者的學識,各有其獨到之處,於此有所重,於彼必有所輕。如其各方面皆無所畸輕,則亦各方面無所畸重,其書就一無特色了。無特色之書,讀之不易有所得。然有特色的書,亦只會注意於一兩方面,而讀者所要知道,卻不是以這一兩方面為限的。這是讀書所以要用幾種書互相參考的理由。這一層亦是最為重要的。呂先生深知一本書、一類書的局限,所以他編著史書,就要克服這個局限。如何克服這個局限,那就是盡量寫出一些為人所忽視、或者有意迴避,但實在是很重要的史事或史事的側面。比如,史書中提到關於漢初休養生息造成武帝朝的富庶,都會引用《史記.平準書》的記載:「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廪庾皆滿,而府庫餘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至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而乘字牝者,儐而不得聚會。」引用這段材料,目的是印證當時「國家經濟實力的充備和民間經濟生活的富足」。
比對本書第三編第十一章,呂先生論述武帝時代的富庶,也引用了這段文字,但還引了緊接這段引文後的幾句話:「網疏而民富,役財驕溢,或至兼併。」可見,司馬遷的《史記》原是告訴讀者武帝時期社會富庶的兩個面向,但後來的編著者,卻只引述、書寫一個面向。這樣的書寫,大約是想塑造一個完美無缺的盛世景象。但只書寫史事的A面,不寫史事的B面,讀者得到的歷史知識就是片面的。所以,呂先生在引述了這幾句話後設問:「果真人給家足,誰能兼併人?又誰願受人的兼併?可見當時的富庶,只是財富總量有所增加,而其分配的不平均如故。所以漢代的人,提起當時的民生來,都是疾首蹙額。」這就把史事的另一面給揭露無遺了。唯有這樣,讀者才不會被「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等記載所迷惑、誤導。
類似的情形,在第四編第四章「清初的內政」也是如此。清康熙年代的盛世,也是歷史編撰者津津樂道的話題。當然,清康熙的功績和清初政治的相對清明,這也是史實。所以呂先生說:「聖祖的聰明和勤於政治,在歷代君主中,也頗算難得的,而在位又很長久。內政外交,經其一番整頓,就頗呈新氣象了。」「而清初的政治,也確較明中葉以後為清明。」但是,這只是造成社會富庶的一個原因、一個方面,對此切不可評述過頭。讀者應該明白:「中國的國民,自助的力量,本來是很大的。只要國內承平,沒甚事去擾累他,那就雖承喪亂之餘,不過三四十年,總可復臻於富庶。」同樣,漢初行「休養生息之治」,「社會上頓呈富庶之象」,其背後也有這層原因,並不是統治者有什麼特別高明的本事。
歷史書寫最怕就是抱著某種目的去掩蓋史事的真相。因為普通讀者相信史書,以為書上寫的就是真實的歷史,除非他能有意識地核對史料,或查閱其他專業史書;但能夠核對史料、查閱專業史書的人,那已是歷史研究者了。這是歷史學習上特有的困難。如何克服這種困難,簡易可行的辦法,就是選一些像呂先生撰寫的可靠的史書用作學史的基本讀物。歷史讀物的挑選,並非一定是今勝於昔、新勝於舊。比如,中國作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勝國,但未能在一九一九年的巴黎和會上收回山東的權益。近代以來的歷史教科書大都類似於這樣的寫法:一九一九年一月至六月在法國巴黎召開所謂的「和平會議」。作為戰勝國之一的中國政府也派代表參加了會議。中國代表在會議上提出取消帝國主義在華特權、廢除「二十一條」、收回青島主權等正當要求。然而,英法美等列強操縱了會議,對中國的要求置若罔聞,竟然將德國在中國山東的特權全部轉讓給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