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地獄駕到
在紐約的隆冬,比爾.艾克曼(Bill Ackman)夢見了疾病。
那是二○二○年一月,一種病毒正在中國境內傳播,以驚人的速度複製及感染民眾,呈指數級擴展——一個病人變成兩個,接著變成四個,然後變成十六個,之後變成兩百五十六個,最後變成成千上萬個。死亡率很高,每一百名患者就有兩三人死亡。他從噩夢中驚醒,渾身冷汗。
這位身價數十億美元的避險基金經理人,開始瘋也似地追蹤這種疾病的消息。當他得知病毒的發源地武漢在封城以前,已有五百萬人逃離當地,他更加擔心。那病毒沒有被封住!許多感染病毒的人並不知道自己染疫。這些無症狀的帶原者,把病毒傳播給他們遇到的幾乎每個人。這可能會蔓延到所有地方!多數人不了解狀況,不知道指數成長的數學有多可怕。機率原理顯而易見,病毒會迅速擴散,全球可能會有半數的人感染病毒。多數政府採取的措施根本不足以遏制危機。艾克曼看到了威脅未來的厄運黑洞:全球經濟蕭條,世界各地有數百萬人死亡,其中有多達一百萬是美國人。
這是簡單的數學。
一月三十日,世界衛生組織(WTO)宣布,新冠病毒的爆發構成了全球衛生的緊急狀態。儘管警訊日益嚴峻,WTO依然勸各國不要限制差旅移動。WTO的祕書長譚德塞(Tedros Adhanom Ghebreyesus)說:「現在是講科學的時候,而不是散播謠言的時候。」艾克曼看到大家仍無憂無慮地跨境旅行,簡直無法置信。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是米蘭時裝週。儘管義大利的北部爆發嚴重的疫情,但時裝週依然在二月舉行。那些該死的時尚達人都將飛回世界各地人口稠密的城市,到處傳播病毒。
艾克曼心想,完蛋了!病毒已擴散到全世界。他是紐約避險基金潘興廣場資本管理(Pershing Square Capital Management)的創辦人兼執行長,也是著名的維權投資者。
他開始認真思考他的公司所持有的數十億美元投資。他應該全部賣掉嗎?全球經濟會崩盤嗎?他是希爾頓(Hilton)的大股東。如果我們無法控制住這場疫情,旅館會停業。他也持有很多墨西哥速食連鎖店奇波雷(Chipotle)的股票,那是另一個定時炸彈。他瀏覽公司的投資組合時,看到一個充滿風險的火藥桶,可能會爆炸。相較於他預見的大規模死亡,這一切都顯得微不足道,但這是他的工作。
這時出清所有的持股,感覺不對。潘興廣場是長期投資者,他相信他投資的那些公司都有根本的實力,至少在正常的世界裡是如此。但世界再也不正常了,他開始打電話給全球各大金融機構的高層,看他們是否也有同樣的擔憂。結果發現,沒有人跟他一樣。他發電郵給巴菲特(Warren Buffett),他一直把巴菲特視為價值投資領域的導師,並告訴他,由於疫情即將席捲美國,他將不得不取消波克夏海瑟威公司(Berkshire Hathaway)原定於五月初舉行的熱鬧年會。但這位無所不知的「奧馬哈先知」聽到那建議,只覺得艾克曼是哪根筋不對(巴菲特後來在三月中旬取消了波克夏海瑟威的年會)。
二月初的某天,艾克曼在潘興廣場位於曼哈頓中城的會議室裡開一對一的會議,他向對方說明他對病毒的擔憂。沒想到,對方開始咳嗽,艾克曼慌張地衝出會議室。他開始擔心他個人的風險,擔心他年邁的父親可能感染那病毒。他也開始意識到,繼續到潘興廣場的辦公室上班,可能讓員工置身險境。他決定關閉辦公室,讓每個人在家工作。他沒有把原因推給病毒,擔心他要是怪罪病毒,可能會嚇到那些不知道自己面臨威脅的員工,所以他說這是短期的災難復原測試。私底下,他擔心公司可能整整一年都不會回辦公室辦公,甚至更久也說不定。
這位滿頭銀髮的五十歲投資者越來越相信,這是一場快速蔓延的全球災難。所以,二月二十三日週日,他開始想辦法避免他的公司及投資者受到這場災難的衝擊。以前遇到這種混亂時期,他也做過類似的舉動。在二○○八年的全球金融危機中,艾克曼因大舉放空房利美(Fannie Mae)與房地美(Freddie Mac)等擁有龐大房市曝險的公司而海撈了一筆。他認為,新冠疫情危機可能讓二○○八年的金融危機看起來像在公園裡悠哉散步一樣。他在市場上尋找出路時,注意到債券市場並沒有反映他所看到的風險,而且是一點也沒有反映。經濟穩定發展太久了,以至於投資者似乎無法想像經濟的單向攀升可能突然改變軌跡。
對艾克曼來說,那代表一個機會。他可以做空指數中的債券組合(像道瓊工業指數那樣把三十家公司組合在一起的指數)。如果債券指數只下跌一點點,他可能失去一切。如果債券指數大崩,他可以海撈一票,那是對混亂時局的巨大押注。
艾克曼迅速建立了很大的投資部位,他為四百二十億的美國投資級債券、逾兩百億美元的歐債指數、三十億美元的垃圾債券買了保險合約,亦即所謂的信用違約交換(credit default swaps,CDS)。他還為總計七百一十億美元的公司債買了保險。他只花兩千六百萬美元下這些賭注。就像火災保險一樣,如果疫情燒毀了這些債券指數,他的押注就有回報了。
不久,債券市場開始震盪,因為其他的投資者慢慢意識到,艾克曼早在一月就預見的噩夢開始成真。如果新冠疫情失控,整個產業——旅館、主題公園、餐飲、運動、航空、娛樂等——都可能破產。其他的投資者突然也想買艾克曼以低價購入的同樣保險,於是保險價格開始上漲,接著是飆漲。那價格一度飆升到極高,使那些投資部位占了潘興廣場的管理資產總值的三分之一。
三月十二日,週四下午,艾克曼從居家辦公室檢視他的投資部位。那些部位已狂飆好幾天了,現在簡直漲到了外太空。當天,他賺了七.八億美元。但這種漲勢不會持續太久,他聽到白宮與聯準會有意干預市場以阻止血流成河的消息。
賣出的時候到了!就在他下注幾週後,他迅速開始把投資變現。他賣出以下的曝險部位:價值四十五億美元的投資級債券、四十億美元的歐債指數、四億美元的垃圾債券。他完成這些交易時,已累積了二十六億美元的獲利,幫他抵銷了持股的損失。自新冠疫情引發恐慌以來,股市已暴跌三○%。
接著,艾克曼做了一件瘋狂的事,超瘋的!他把羅斯柴爾德男爵(Baron Rothschild)的建議付諸實踐:市場血流成河時,正是買進股票的時機。他把那些突然獲得的意外之財投入股市,買進希爾頓、波克夏.海瑟威、星巴克、勞氏公司(Lowe’s)等股票,而且是在三月疫情仍加速蔓延的時候。
這舉動非常大膽,甚至可能很愚蠢,畢竟多數的投資者正驚恐地逃離股市。艾克曼擔心,萬一美國控制不住疫情,這一切都將化為烏有。新聞報導顯示,青少年趁春假期間在佛州的羅德岱堡市(Fort Lauderdale)開狂歡派對的畫面,他越看越恐懼。三月十七日晚上,他聽到更多有關新冠的壞消息後,整晚輾轉難眠。翌日早上,他上推特(Twitter),直接向川普總統發推文:
@BillAckman
總統先生,唯一的解方是在未來三十天內關閉國家及關閉邊境。告訴所有的美國人,你要讓大家在家裡與家人共度延長的春假。只開放必要的服務。政府會支付工資,直到我們重新開業。
隨著染疫人數呈指數級成長,政府每延遲關閉一天,就會多幾千人喪生,很快就會變成數十萬人,然後是數百萬人喪生,並摧毀經濟。
財經新聞網CNBC的主持人史考特.瓦普納(Scott Wapner)看到那則推文後,打電話給艾克曼。瓦普納說:「這很嚴重。」問他願不願意上節目受訪,艾克曼答應了。
艾克曼告訴瓦普納,以及數以萬計的觀眾(其中有許多人在華爾街任職):「好吧,地獄駕到了。大家不習慣每天思考指數複合成長。我算過,機率定律告訴我,這個病毒會傳遍世界各地,全球半數的人都會感染這個病毒。」
他說,可能有數百萬美國人已經感染病毒了。「這種東西怎麼可能不會傳播到世界各地?大家怎麼還不明白?因應這種病毒的唯一方法是關閉全球經濟。」
他再次呼籲,美國應該全國封鎖三十天。他說:「除非做這樣的選擇,否則美國終將滅亡。」他告訴瓦普納,紐約的唐人街就像煤礦坑裡的金絲雀,大家已經不再去那裡用餐了,許多餐廳都關門了。從餐廳的打雜工到服務生,再到餐廳的老闆,每個人都停工了。如果大家不立即採取積極的行動,整個美國經濟都會跟著停擺。
這位避險基金經理人以狂妄自大出名,向來大膽過人,但此刻他聽起來語帶恐懼,甚至嚇壞了。沒錯,他確實感到害怕。「海嘯要來了,你可以從空氣中感覺到。潮水開始滾滾而來,但海灘上,大家依然玩得很開心,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這就是我過去兩個月來的感覺,公司的同事都覺得我瘋了,根本是瘋子!」
艾克曼的大聲疾呼震驚了觀眾,他是全美最知名的避險基金經理人之一,是大師中的大師,靠著高調投資星巴克(Starbucks)、溫蒂(Wendy’s)等知名品牌成名。艾克曼每次買賣一檔股票,都會成為頭條新聞。他更出名的投資是放空股票,例如放空營養保健品公司賀寶芙(Herbalife Nutrition)十億美元。艾克曼說賀寶芙是傳銷公司,並與另一位投資大師卡爾.艾康(Carl Icahn)展開多空大戰,結果艾克曼輸了。
艾克曼受訪時,當天已大跌的股市又進一步重挫。市場跌得太快,導致交易暫停。等市場重新開盤時,道瓊工業指數跌了兩千多點。英國《衛報》(Guardian)稱艾克曼的表現近乎「歇斯底里」,「充滿悲觀」。《富比士》(Forbes)說,整個訪談「很瘋狂」,艾克曼從「避險基金經理人變成了業餘的公衛專家」。
但是,艾克曼之所以會在一月意識到這種威脅,並不是因為他對新冠病毒的生物功能診斷,而是因為他很了解指數傳播的驚人、失控本質——複利計算(compounding)的非線性數學。在複利計算中,小東西會迅速變大,就像滾雪球一樣。那種認知是管理風險的關鍵——不僅在隨時可能爆發危機的華爾街是如此,而是全世界的經濟都是如此。從各種跡象來看,全世界的風險都在持續增加。即使許多專業的流行病學家告誡大家,在獲得更多的病毒資訊以前,不要做出極端反應,但艾克曼可以比多數人更早感覺到危機正在展開,因為他對指數級的爆炸性風險很敏感,他知道那是致命的。
因此,艾克曼做了所有卓越的混沌之王都會做的事。他很早就慌了。因為他若是像小鹿那樣愣在車頭燈前,等著了解危機展開會發生什麼,並試圖更深入了解危機,獲得更多的資訊、更多的資料,那已經太遲了。房子已經淹了,大樓燒垮了,飛機墜毀了。
批評人士說,他根本是在炒作他的投資部位,試圖讓市場進一步下跌,以便靠大賣空賺更多錢。但艾克曼接到瓦普納的電話以前,已經出清很多的投資部位,並開始大量買進股票(他如此告訴瓦普納),所以股市崩盤其實對他不利。他的動機是防止飛機墜毀,防止房子燒毀,也是為了保護他自己與他的投資者。雖然川普沒有理會他的警告,但事實證明,他一時瘋狂押注的股票,結果相當好。在聯準會推出史無前例的紓困方案及國會狂灑數兆美元的推動下,美國股市在經歷三月的震盪暴跌後,出現前所未有的強勁反彈。艾克曼的投資最終又淨賺了十億美元,使他最早那兩千六百萬美元的賭注,總共幫他賺了三十六億美元——《巴倫周刊》(Barron’s)後來說,那是有史以來最出色的交易之一。
艾克曼不是唯一明白二○二○年初爆炸性指數風險本質的人,也不是唯一明白那可能帶來數十億美元收益的人。那年冬天,另一位隱身在密西根州北部凍林裡的交易員,也在股市崩盤上押了巨額賭注。他可說是混沌之王的始祖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