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人生,是條單行線
我出生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豫南地區。年幼時,能吃飽飯是最大幸福。只記得,最好吃的食物是餅乾,曾發願,將來有了錢要把餅乾吃個飽。1977 年國家恢復高考,二十三歲的我有幸考上了大學中文系。此前沒見過什麼世面,沒受到該有的教育,回想起來可受用終身的,是一手春種秋收的農活套路,是餓而不死、累而不倒的頑強意志,還有鄉村習俗、鄉土氣息。
問學之始才是理性生活的開始,特別是做了家長、當了教師、晉升了教授。人生如五味瓶,耐人尋味,也更耐人回味;為學如耕田畝,需知農時,需觀天候,後來更知還需有「只問耕耘、不問收穫」的豁達。在品味人生、鑽研學問、教子誨徒中,有所思、有所惑、有所得,或求教於師友,或寄言於文牘。雖留些言論,但並無「立言」之志。
吾妻私我,常把我茶餘飯後之言,黃昏散步之說,擇「可取」者錄入文檔,美其名曰「聰明泉」。我的多位學生,曾把聽課瑣記或讀拙文所摘,輯錄自珍,甚或再傳弟子。本書主要編者王春輝,當年曾赴美國一所孔子學院任教,他國異鄉,思家念師,便尋我文章的電子版,邊讀邊摘,輯為《句銜寥摘之學術人生》。看後我很感動,也引發了我對走過道路的更多反思。「句銜寥摘」是春輝異鄉心緒的寫照,也巧與我書齋名號「懼閒聊齋」諧音。「懼閒聊齋」是我年輕時「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附庸風雅之舉。那是1991 年1 月25 日,農曆已入臘月,春節臨近,怕自己沉湎於節慶,就取了個如此齋號,還自撰《懼閒聊齋銘》:
人生口舌除咀嚼吸飲,乃為聊之用。然聊有正閒之分。正聊者,千秋功罪評於舌端,雄略卓智躍乎脣間,天地之妙事,吾之大幸也!然閒聊者,庸庸之辭擠出牙縫,人未朽而齒早亡;俗俗之語塞於耳室,命未絕而氣已濁。故實懼之,名陋室曰「懼閒聊齋」,作是銘以戒之已,勸乎人!
其實,那時一家人擠在一間十幾平米的危房中,用不多的幾件家具把房間象徵性地隔開幾個功能區,哪有稱「齋」的資格?是年2月7日,農曆小年,讀到明代梅之熉為馮夢龍《譚概》所做序言,頗有共鳴,當即抄錄一段,名為「《懼閒聊齋銘》作後」,與《懼閒聊齋銘》並貼於桌右:
然則「談」何容易!不有學也,不足談;不有識也,不能談;不有膽也,不敢談;不有牢騷積郁於中而無路發攄也,亦不欲談。夫羅古今於掌上,寄《春秋》於舌端,美可以代輿人之誦,而刺亦不違鄉校之公,此誠士君子不得志於時者之快事也!
2005 年QQ 流行,師門建群,鄭夢娟建議群名為「聚賢聊齋」,十分巧妙,從另一角度闡釋「懼閒聊齋」之意趣。「懼閒聊」者,不是不聊,是要聚賢而聊。之後,還在Chinaren 平台上註冊了同名群,後又成為師門的微信群名。去年底,因一篇小文需要譯為英語,涉及到「聚賢聊齋」的翻譯,張振達建議譯為Salon for Inquisitive Minds,亦有深意。
近來,春輝、列朋、高莉等幾位將《句銜寥摘之學術人生》和「聰明泉」等整理為《問學雜談》,以為師門自娛自樂、自我教育之用。一個偶然機會,香港中華書局侯明總經理看到,竟然覺得不錯,希望能夠出版,並建議書名改為《叩門語絲》,讓人擊掌稱妙。「叩門」者,源自我大學畢業紀念冊上的自留言:
當年做過文學夢,而今專叩語言門,門開乎?天知曉。
為便於保存查找,我把發表自己文章的雜誌分年裝訂,封面、書脊鏤上「叩門集」燙金字樣;2000 年之後的裝訂本改鏤「開門集」,2010 年之後的新鏤「天知集」。其實我深知,身雖暮年,但仍處在「叩門」狀態,在不停叩擊着語言學之門!「語絲」者,語思也,是對語言學的一些思考感悟;「語絲」者,諧音「雨絲」,書中話語或許能如春日細雨,可以潤土養枝,可與年輕學人共勉。
文字的自娛與出版,有泥雲之別。為使「雜談」能有「語思」之實,能有「雨絲」之用,便將自己幾十年來的筆記、文章後復讀一遍,摘些可擷之辭,與原「雜談」輯為一冊,內分「學術」「 教育」「人生」三部分,以便閱讀。田列朋又選些照片和我的書法作品,插於其中,為書增色。
在編選《叩門語絲》的過程中,更加體會到親情友情濃烈如醇,學緣的確近乎血緣;也是又一次反思自我,回顧人生,品味世態。人生旅程是一條單行線,停不下來,倒不了車,調不了頭。但是可以記錄,可以追憶,更應珍惜,更應回味。
人生一世,草木數秋。人與草木有何相似,有何不同?
李宇明
2022 年6 月1 日
自序於北京懼閒聊齋
於新冠疫情的紛擾中
於俄烏戰火的硝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