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論
魏、晉之際,中國盛衰強弱之大界也。自三國以前,異族恆為我所服,至五胡亂起,而我轉為異族所服矣。五胡之亂,起於晉惠帝永興元年(西元304年)劉淵之自立。越十三年,愍帝被虜,而中國在北方之政府遂亡。自是南北分立。自元帝建武元年(西元25年),至陳後主禎明三年(西元589年),凡二百七十三年,而南卒並於北。隋文帝雖云漢人,然民族之異同,固非以其種姓而以其文化,此則不獨隋室,即唐室之先,亦未嘗非武川族類也。(《廿二史札記》云:「兩間王氣,流轉不常,有時厚集其力於一處,則帝王出焉。如南北朝分裂,其氣亦各有所聚。晉之亡,則劉裕生於京口;蕭道成、蕭衍,生於武進之南蘭陵;陳霸先生於吳興;其地皆在數百里內。魏之亡,則周、隋、唐三代之祖,皆出於武川,宇文泰四世祖陵,由鮮卑遷武川。陵生系,系生韜,韜生肱,肱生泰,是為周文帝。楊堅五世祖元素,家於武川。元素生惠嘏,惠嘏生烈,烈生禎,禎生忠,忠生堅,是為隋文帝。李淵,三世祖熙,家於武川。熙生天賜,天賜生虎,虎生昞,昞生淵,是為唐高祖。區區一彈丸之地,出三代帝王;周幅員尚小,隋、唐則大一統者共三百餘年;豈非王氣所聚,碩大繁滋也哉?」王氣所聚;說大落空。宋、齊、梁、陳四代之祖,生於數百里內,亦不足論。中華人事繁複,此固無甚關係也。至於周、隋、唐三代之祖,皆生武川,則自以當時此一區中為強兵所在,故力征經營者易起於此,其附從之功臣,亦易出於此。不唯周、隋、唐,北齊興於懷朔,固與武川同為六鎮之一也。武川,今綏遠武川縣。懷朔,今綏遠五原縣。)唐室武功,超軼漢代,然實用蕃兵、蕃將為多,與漢之徵匈奴,純恃本族之師武臣力者異矣。自唐衰而沙陀入據中原,雖不久覆滅,然契丹、黨項、女真、蒙古、滿洲,又紛紛竊據,甚且舉中國之政權而盜之。蓋自五胡之亂至清之亡,凡歷千六百有八年焉。若是乎,中國民族,實不堪以兵力與異族競邪?曰:否。《秦漢史》既言之矣。曰:「文明之範圍,恆漸擴而大,而社會之病狀,亦漸漬益深。孟子曰:仁之勝不仁也,猶水勝火。以社會組織論,淺演之群,本較文明之國為安和,所以不相敵者,則因其役物之力大薄之故。然役物之方,傳播最易,野蠻之群與文明之群遇,恆慕效如恐不及焉。及其文明程度,劣足與文明之族相抗衡,則所用之器,利鈍之別已微,而群體之中,安和與乖離迥判,而小可以勝大,寡可以敵眾,弱可以為強矣。」(第一章。)以文明之群,而轉為野蠻之群所勝,寧獨中國?馬其頓之於希臘,日耳曼之於羅馬,顧不然邪?夫黨類(class)既分,則與異族為敵者,實非舉國之民,特其操治理之權者耳。此等人,當志得意滿之餘,溺驕淫矜誇之習,往往脆弱不堪一擊。卒遇強敵,遂至覆亡。其覆亡也,固亦與尋常一姓之覆亡無異,特覆之者非本族而為異族人耳。此時多數人民,固未嘗與異族比權量力,若為人所服,而實不可謂其為人所服也。多數人民與異族之相角,於何見之?其勝負於何決之?曰:視其文化之興替。兩族相遇,文化必有不同,觀其孰替孰興,而文化之優劣分,而民族之存亡,亦由之而判矣。信如是也,中國民族之與異族遇,不以一時爭戰之不競見其劣,正以終能同化異族見其優,固非聊作解嘲之語矣。(此非謂中國必不能以兵力爭勝,亦非謂此後永不必以兵力爭勝,不可誤會。)中國之見侮於異族,乃由執治理之權者之劣弱,其說可得聞與?曰:可。兩族相競,若戰陳然,居前行者,實唯政治。後漢自安帝永初以降,政權迄在外戚、宦官手中,自此至靈帝中平六年(西元189年)董卓入洛,凡歷八十六年,其紊亂可以想見。此時為舉國所想望者,莫如當時所謂名士,然其人實多好名嗜利之徒,讀《秦漢史》第十章第四節、第十四章第五節、第十八章第四節可見。此時相需最殷者,曰綜核名實,曰改弦更張。督責之治,魏武帝、諸葛武侯皆嘗行之,一時亦頗收其效,然大勢所趨,終非一二人之力所克挽,故人亡而政亦息焉。近世胡林翼、曾國藩,承積衰極敝之餘,以忠誠為唱,以峻切為治,一時亦未嘗不收其效,而亦不能持久,先後最相類也。改制更化,魏曹爽一輩人,頗有志焉。然其所圖太大,不為時俗所順悅;又兵爭未久,人心積相猜忌,進思徼利,退計自全,乃不得不用陰謀以相爭奪。此等相爭,正人君子,往往非奸邪小人之敵,曹爽遂為司馬宣王所覆。宣王本唯計私圖;景王雖為正始風流人物,然既承宣王之業,自不得不專為自全之計;文王更無論矣。與司馬氏相結合者,率多驕淫狙詐之徒;司馬氏之子弟,亦日習於是,而其材又日下;而時勢之艱危,人心之險詖如故;於是以晉初之百端待理;滅吳之後,又直可以有為之時;乃以趣過目前之晉武帝承之,急切之事如徙戎者,且不能舉,皇論其他?而楊、賈、八王之禍,且代異己之誅而起矣。晉室之傾頹,固非一朝一夕之故,蓋自初平以來,積漸所致,勢固不易中止也。夫國之所恃為楨幹者,固非一二臣衛,而為士大夫之群,今所謂中等階級也。士大夫而多有猷、有為、有守,舊政府雖覆,樹立一新政府,固亦非難。當時之士大夫,果何如哉?中國在是時,民族與國家之見地,蓋尚未晶瑩。東漢名士,看似前仆後繼,盡忠王室,實多動於好名之私,挾一忠君之念耳。此等忠君之念,沿自列國並立之時,不能為一統之益,而時或轉為其累。(參看《秦漢史》第十四章第四節。)又既沿封建之習,則諸侯之國,與卿大夫之家,其重輕本來相去無幾,由是王室與私門,其重輕之相去,亦不甚遠;益以自私自利之恆情,而保國衛民之念,遂不如其保家全身之切焉。劉、石肆虐,北方之名門巨族,相率遷地以圖自全,鮮能出身犯難者,由此也。(攜家避地,固始漢末,然是時為內亂,而晉初為外患,衡以內亂不與,外患不闢之義,則晉之士大夫,有愧焉爾矣。)夫既徒為保家全身之計,則苟得沃土,自必如大月氏之西徙,志安樂而無復報胡之心。東晉之名流,率圖苟安而怠恢復;(如蔡謨之沮庾亮,王羲之之毒殷浩。)其挾有奸雄之才,而又為事勢所激者,遂不恤為裂冠毀冕之行;(如王敦、桓溫之稱兵。)以此。夫當時北方之士大夫,雖云不足與有為,然南方剽悍之氣,固未嘗減。(觀周處可見。參看《秦漢史》第十一章第八節。)使晉室東渡之後,得如周瑜、魯肅、呂蒙、陸遜者而用之,北方之恢復,曾何足計?其時南方之人,蓋亦有圖自立者,(如陳敏等是。)而事不易成;北方之名門巨族,挾一王室之名以來,自非其所能抗;而南方之政權,遂盡入北來諸族之手,其何能淑,載胥及溺焉。直至北府兵起,江、淮剽悍之氣始有所藉以自見,然積弱之勢既成,狙詐之習未改,日莫途遠,雖絕世英雄如宋武帝,亦不能競恢復之緒矣。宋、齊、梁、陳四代,皆起自寒微,所信任者,非復名門巨族。然所用寒人,資望大淺,雖能綱紀庶務,而不能樹立遠猷。又以防如晉世之內外相猜,大州重任,必以宗室處之而世族之驕淫,既成恆軌,人心之傾險,又難驟更,而骨肉之相屠,遂繼君臣之相忌而起矣。佞幸當朝,權奸梗命,其局勢較東晉更劣,其淵源,則仍來自東晉者也。一時代之風氣,恆隨一二人之心力為轉移。當神州陸沉之餘,寧無痛憤而思奮起者?然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實亦緣其所處之境。先漢之世,學士大夫,人人有志於致用。自經新莽之喪敗,遂旁皇而失其所守。既失之瑣碎又偏於泥古,實不能有當於人心。其思力較沉摯者,乃思舍跡而求道。其於五經,遂束閣《詩》、《書》、《禮》、《春秋》而專重《易》;其於諸子,則弁髦名、法、儒、墨、縱橫而專言道。其識解自較漢人為高,然其所規劃,或失之遷闊而不能行;甚或視世事大渺小;謂有為之法,終如夢幻泡景而不足為。其力薄才弱者,則徒為自娛或自全之計,遂至新亭燕集,徒為楚囚之對泣焉。此以外攘言之也。以言乎內治:則自東漢以來,不復知更化者必先淑其群,而稍以淑己為淑群之道。承之以釋、老,而此等見解,愈益牢固而不可拔。而其所謂淑己之道,又過高而非凡民之所知。聽其言則美矣,責其實,殆如彼教所謂兔角、龜毛,悉成戲論。此晉、南北朝之士大夫,所以終莫能振起也。至於平民,其胼手胝足,以自效於國家、民族,以視平世,其艱苦固不翅倍蓰;即能陳力於戰事者,亦自不乏。然民兵之制既廢;三五取丁等法,實為以不教民戰;而廣占良田,規錮山澤,蔭匿戶口者,又務虐用其人。北方遺黎,或團結立塢壁,以抗淫威,亦因所團結者太小,終難自立。其異族之竊據者,則專用其本族若他異族之人為兵,漢民既手無斧柯,則雖屢直變亂而終無以自奮。此平民所以不獲有所藉手,以自效於國家、民族也。凡此,皆晉、南北朝三百年中,中國民不克以兵力攘斥異族之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