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致光之君與影之仙后
陳黎、張芬齡
前不久,日本NHK電視台宣布開拍該台2024年大河劇《致光之君》(光る君へ)——這是一部以世界第一本長篇小說《源氏物語》作者紫式部為主角的持續一年播出的大型連續劇,由女星吉高由里子擔綱演出紫式部一角。「光之君」(光る君:光耀的你)是《源氏物語》中對主人公(光)源氏的美稱,其原型據信即是此部大河劇男主角藤原道長——紫式部、和泉式部等所仕「上東門院」藤原彰子(一條天皇中宮)之父。
出版社來電問是否可以做一本與此有關的譯詩集。近一年多來,我們恰好陸續又閱讀、選譯了一些我們覺得不錯的紫式部、和泉式部、小野小町等女歌人短歌,便提議是否能選譯一本以《致光之君》為書名的日本六位女歌人短歌集,出版社欣然曰諾,遂有了此本《致光之君:日本六女歌仙短歌300首》。
「致光之君」不只是向她們(或我們)理想中發光、令人欽慕、近乎完美的人物/形象致意、致敬,也是向天地間發出/引發出大大、小小之光、之美、之「哀」(哀れ,aware:哀憐、情趣、深切感動)的人、事、物致意和致敬。選在這本書裡的小野小町、伊勢、赤染衛門、紫式部、和泉式部、式子內親王這六位,都是生於日本「平安時代」(794-1185)的赫赫文學大咖、女歌仙。她們使用女流的、陰性的日本本國文字「平假名」——被稱為「女文字」(おんなもじ,onnnamoji)或「女手」(おんなで,onnnade)——書寫和歌、日記、物語。也躲在陰影處書寫和歌、情書,給在朝廷上,在光處、亮處,用漢字——被稱為「男文字」(おとこもじ,otokomoji)或「男手」(おとこで,otokode)——寫漢文、漢詩,應對進退、做官、應酬、求功名,但常常讓她們「候君君不至」的諸漢子。她們以「月影」(つきかげ,tsukikage:月光),以文字的火花,引燃給另一個性別的彬彬(或不彬彬)君子的光。她們也是她們自身溫柔、陰柔,幽影之國、陰性書寫世界中的仙后。
小野小町貌美多情,是日本第一部敕撰和歌集《古今和歌集》(905年編成)序文中論及的「六歌仙」中的唯一女歌仙,其熾烈真摯的情感為後世歌人們留下了視激情、情慾為合法、正當的詩歌遺產。伊勢據說絕美多才,先後被天皇父子所寵幸,是《古今和歌集》裡女歌人作品選入最多者(22首),她的《伊勢日記》是後來《紫式部日記》、《和泉式部日記》等女流日記文學的先驅。赤染衛門是這六位女歌仙中最「正派」、最「良妻賢母」(りょうさいけんぼ,ryousaikenbo)型的一位,詩風知感並濟,不乏深情與機智,被認為是編年體歷史故事《榮花物語》正編的作者。紫式部憑一部《源氏物語》成為平安時代家喻戶曉的人物,其「物哀」(物の哀れ,mononoaware)美學對日本文學、藝術、民族風格的影響延續千年,被尊為「大和民族之魂」;《源氏物語》是日本文學巔峰之作,也在世界文學中占有重要一席,此書出場人物四百餘人,主要角色二、三十人,紫式部戴上多副獨白/對白的隱形面具,為他們寫了795首短歌——一口一舌而能多聲道發聲——生在現代,一定是各方極力爭取的「聲優」,她的《紫式部日記》裡也收了11首她作的短歌。同樣貌美多才的和泉式部更是韻事不斷的多情女子,已婚的她先後與為尊親王、敦道親王兄弟熱戀,著名的《和泉式部日記》即記錄其與敦道親王的愛情故事,充滿「物語」風,其中綴入了147首短歌;她是1086年編成的《後拾遺和歌集》裡作品被選入最多的歌人(68首),留給後世的歌作逾1500首,堪稱日本古往今來首屈一指的女歌人。式子內親王是此六位女歌人中唯一從「平安時代」跨到「鎌倉時代」(1185-1333)者,與《萬葉集》、《古今和歌集》鼎足而三的《新古今和歌集》(1205年編成)選入其歌作49首,是女歌人中最多者。
有趣的是,擔任中宮彰子女官的紫式部,在其《紫式部日記》第48篇中,頗為直率地議論了和泉式部與赤染衛門此兩位其「上東門院」同僚:
「和泉式部與我有過深富情趣的書信往來。然而她也有讓我覺得難以雅賞的行徑。她是個才華洋溢的人,信筆寫來,隻言片語短牘中也文采盎然。她的和歌確實很有天賦。但對一個真正的歌人來說,她對和歌知識與理論的認識還不足。她隨口吟出的和歌中,總會有令人驚異的亮點。然而當她議論或評價他人作品時,可感覺她並沒有真正理解和歌的精髓。她只是那種出口成章、即興發揮才能的歌人。還不至於傑出到讓我相形見穢,自嘆不如。
丹波守的正夫人,中宮和道長大人都稱她為匡衡衛門(赤染衛門)。她也許不是天才,但她的歌作卻有其獨特的風格;她也沒有覺得自己是歌人就得將隨處所見吟詠成歌。就吾人所見,她的歌作,即便是偶感之作,也都優美得令我羞愧。而那些動輒吟出上句、下句不搭之歌作的人,自以為是佳句妙語而洋洋自得的歌人,真令人覺得可恨又可憐。」
在上面的引文裡,我們看到紫式部對和泉式部生活中「不倫」的行為難以苟同,但承認其為文、寫詩的才華,然而又認為她對經典和歌學養不足,算不上是高紫式部一籌的歌人——相對地,紫式部又在談論赤染衛門歌作的結尾部分,強悍地武裝自己,狠狠而迂迴地酸了一下和泉式部。這些文字讓我們略窺到女流文學家輩出的平安時代中期,宮廷中擅長寫作的女官間是如何地互相較勁。赤染衛門在世時被視為她那個時代頂尖的女歌人之一,而在今日世界,即便只透過翻譯,東西方各國讀者、學者,應該都很容易被和泉式部富情色也富哲思、充滿魅力的短歌所打動。從和歌史的面向觀之,那個時代的歌作仍遵循《古今和歌集》以來重知性且精雕細琢的寫作方式,而和泉式部的歌作卻是感情每每即興流露、直抒胸臆的新歌風。站在傳統立場的紫式部,如是無法及時充分領略到和泉式部另類曼妙詩藝,而對其揶揄有加。
我們把和歌(waka)又叫作短歌(tanka),是因為從《萬葉集》以降,所有的和歌集裡選入的歌作九成以上都是5-7-5-7-7(共三十一音節)的短歌。和歌的「和」字頗有意思。一方面指大和民族(日本)的詩歌,一方面則可有「和好、相和」之意。日本現代詩人與評論家大岡信,在其於巴黎法蘭西學院的「日本的詩歌」講稿中說,「和」這個詞作為動詞就是「應和人聲」——乃至於「應和人心」——達到一種與對方「互親互慰、和諧共處」之境,而所謂「應和人心」就是與草木鳥獸蟲魚相和、同歌的「詩心」。他說「應和人聲」與「和歌舉足輕重的作者恰都是女性」兩者之間有密切關係。古來各種和歌選集裡最大宗的題材就是男女之愛,因為和歌/短歌是古代日本男女之間談情說愛、和好相好的唯一媒介(幸好當時沒有網路和手機,不然傳的只是動輒夾帶錯字的短訊,而非今日讀到的優美、傳世短歌了)。大岡信說和歌是沒有女性就無法存在的詩歌,因為男性(眾「漢」子們)如果要追求女性,就必須暫且棄「漢」(字/男文字)而隨「和」(平假名/女文字)之書寫。九世紀初之前,日本只有語言而無文字,官方文書都使用漢字,上流階層皆精通漢文,也以創作漢詩為榮,傳統和歌因而衰落,導致760年至840年這段期間有「國風(日本本國詩歌/和歌)暗黑時代」之稱。隨著「假名」(日本文字)的出現,有識之士力倡復興本國文學,以日文表達漢文無法淋漓呈現的日本人民的思想與情感,和歌於是逐漸抬頭。十世紀初編成的《古今和歌集》即意謂日本文學/文化掙脫了中國文化的絕對影響。當紀貫之在《古今和歌集》「假名序」中寫出「やまと歌は、人の心を種たねとして、よろづの言の葉とぞなれりける……力をも入れずして天地を動かし、目に見えぬ鬼神をもあはれと思はせ、男女の仲をも和らげ、猛き武士の心をも慰むるは歌なり」(夫和歌者,託其根於心地,發其華於詞林者也……不假外力,可動天地、感鬼神、和男女、慰武士者,和歌也),就彷彿是和歌對漢詩「百年抗戰」有成後的「和」平(假名)宣言。
但何以「和歌舉足輕重的作者恰都是女性」?蓋「漢」子們關心的都是社會性之事,他們光明正大參與公務,在私生活上(譬如愛情)卻遮遮掩掩、暗夜行路。相對之下,女性們對愛情較關心,勇於更深刻、更誠實地表達自己的情感,因此在和歌書寫的震撼力上遠超過男性。
比紀貫之《古今和歌集》「假名序」超前兩百三十多年的九世紀日本女歌仙額田王,在天智天皇詔內大臣藤原鐮足命眾男臣以漢詩「競憐春山萬花之豔、秋山千葉之彩」後,即興地以一首「和歌」了結群「漢」之爭鳴(「以歌判之歌」),為男臣們的「漢」詩會閉幕——「冬ごもり、春さり来れば、鳴かざりし、鳥も来鳴きぬ、咲かざりし、花も咲けれど、山を茂み、入りても取らず、草深み、取りても見ず、秋山の、木の葉を見ては、黄葉をば、取りてぞ偲ふ、青きをば、置きてぞ嘆く、そこし恨めし、秋山我は」(嚴寒冬籠去/春天又登場,/不鳴鳥/來鳴,/未綻花/爭放,/樹林蓊鬱/入山尋花難,/野草深密/看花摘花何易?/秋山/樹葉入眼,/紅葉/取來細珍賞,/青葉/嘆留在枝上——/雖有此微恨,/秋山獲我心!)
這場春、秋之爭的「漢」詩會,與其說是秋山贏,不如說是特別來賓女歌人的「和歌」脫穎而出獲勝。這就是以平假名、女文字書寫的女歌仙。這就是陰性書寫國度中的仙后,六仙后。這就是何以平安時代是日本女流文學、日本本國文學高峰的原因。
《舊約.創世紀》開篇謂「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練習寫詩、譯詩將近五十年的我們,只能擺出偽《半世紀》的姿態,藉我們卑微的文字之光,以此譯集向「光之君」,向「影之仙后」們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