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六代豪華,春去也,更無消息。空悵望,山川形勝,已非疇昔。王謝堂前雙燕子,烏衣巷口曾相識。聽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思往事,愁如織;懷故國,空陳跡。但荒煙衰草,亂鴉斜日。玉樹歌殘秋露冷,胭脂井壞寒螿泣。到如今只有蔣山青,秦淮碧。
—薩都剌《滿江紅‧金陵懷古》
「偏好」與「積習」,應該算是人之常情吧。拿我來說,於詩,則嗜讀杜少陵;於詞,則深愛姜白石;於古人,則激賞六朝人物。東鄰詩僧大沼枕山曾讚歎道:「一種風流吾最愛,六朝人物晚唐詩。」我卻不太欣賞晚唐詩歌。這是「偏好」。至於「積習」,則喜歡圍繞古代人物,寫些出入文史的札記。
我曾給自己的書齋撰聯云:「鎮日觀書,歷萬里關河,千秋人物;片時倚枕,對一簾殘月,四壁蟲聲。」由於自己研治文史,每日與「千秋人物」神遊,覺得有些人可恨,可恨到扼腕憤慨;有些人可愛,甚至想追攀交遊。後來讀《幽夢影》,張潮說:「我不知我之前生當春秋之季,曾一識西施否?當典午之時,曾一看衛玠否?當義熙之世,曾一醉淵明否?當天寶之代,曾一睹太真否?當元豐之朝,曾一晤東坡否?」我讀之深以為然,因為自己在閱讀中確實經常產生千秋渴慕。而且,我以為,鄉先賢郭嵩燾講得好:「世須才,才亦須世。」人物與時代之間,存在著謎一樣的關係。大致來說,戰國時人一般狡黠,漢朝時人一般質樸,宋明時人在理學的支配下一般活得很疲累,六朝時人則一般生性「樂曠」。
所謂「六朝」,指的是三世紀初到六世紀末,綿延於江南的三國吳、東晉、宋、齊、梁、陳六個小朝廷,它們都以建康(吳名建業,今江蘇南京)為都城。本書所論之六朝正是這一時間段,而不限於習慣上所謂的「江南」地域。這三百餘年是一個重大變化的歷史時期:戰亂頻仍,分裂割據,四野荒蕪,死亡枕藉,這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西漢以來,經過漢武帝、董仲舒等人慘澹經營構築起來的儒學大廈,正處於風雨飄搖的境地,哲學重新解放,文學逐漸獨立,思想非常活躍,無論經濟、政治、軍事、文化和整個意識形態,都經歷著繼先秦以來的第二次大的轉折。
我以為,這個時期意識形態各個領域的變化(或轉折)不約而同地形成了一個以人性為中心的共同主題,呈現出蓬勃的生機。以往,個人的命運不過是被編織在「君臣父子」儒教綱常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部分,從生到死,走的都是別人為你設計安排的道路,個人的價值只有在驗證了某種禮教信條的時候才能體現。而六朝時人在這樣山崩海嘯的巨變中,以其特有的才情風貌,悉心探求,大膽摸索:什麼是人的生活?真正的人應該具有何種品格和資質?他們在尋找著自己,呼喚著自己,在中國人性解放史上,翻開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一頁。六朝文化的精髓就是人性高張。儘管這種人性高張,多數以奇好怪癖的形式出現,但構成了魏晉六朝三四百年奇異的社會生活風景線。這是六朝人物強烈魅力之所在。
魏晉六朝政治異常黑暗,環境異常險惡。六朝士人一方面因生的留戀而引發了對情的極度重視;另一方面,又因生的短暫,而視生命為虛妄,對生命進行自戕,走向了放蕩縱欲的極端。託名戰國列子實則晉人所著《列子‧楊朱》就認為人無論窮達富貴,都面臨共同的死亡命運,最終黃土一抔,同歸腐臭,因而主張「恣耳之所欲聽,恣目之所欲視,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提倡縱情享樂的自然主義的生命觀,為士人的放浪形骸提供了哲學基礎。於是縱欲之風大盛,並在元康年間臻於極致。其間,「飲食男女」這一項「人之大欲」更是發展到可驚可怖的地步。《晉書‧胡貴嬪傳》記載,晉武帝後宮差不多有一萬姬妾,同時得寵的很多,武帝不知跟誰睡覺好,常常坐上羊車,任它走去,走到哪個姬人住的房間停住,就在那裡安歇。宮人們於是在門上插上竹葉,房前地上灑上鹽水,來招誘拉車的羊。這是男性玩弄女性,劉宋的山陰公主女性玩弄男性也毫不遜色。《宋書‧前廢帝紀》云:
山陰公主淫態過恣,謂帝曰:「妾與陛下,雖男女有殊,俱托體先帝。陛下六宮萬數,而妾惟駙馬一人。事不均平,一何至此!」帝乃為主置面首左右三十人。
肉欲的追求溢於言表,真不知人間羞恥二字。所謂「面首」就是男妾,發明此職並首創此詞者就是這位山陰公主。皇家帝室如此,世家大族貴遊子弟因而也競相效仿,愈演愈烈。據《宋書‧五行志》記載,晉惠帝元康年間,貴遊子弟常常披散頭髮、赤身裸體聚在一塊飲酒,相對與婢妾性交,發展到群交。有誰反對,還會招來他們的辱罵和譏諷。《抱朴子‧疾謬篇》也記述了當時貴遊子弟放蕩不檢的行為,他們結黨合群,攜手出遊,有時不向主人通報就闖入堂室,覷看人家女眷,肆無忌憚地說長道短,評論美醜。有時女眷們藏避不及,被他們發現了,還牽扯出來圍觀。《世說新語‧任誕》注引鄧粲《晉紀》記載,有一次王導、周顗等一班朝士到尚書紀瞻家觀賞歌舞,紀瞻有個愛妾會唱歌,周顗想姦淫這個女子,就在大庭廣眾中「露其醜穢」,還沒有一點羞愧之色。後來有人告到皇帝那裡,皇帝竟下詔原諒了周顗。在大庭廣眾中想與人家的愛妾私通,真可謂色膽包天。「露其醜穢」應該還有具體內容,想是淫穢太甚,屬於《金瓶梅》一類性描寫的濫觴,不便形諸筆墨了。據載,周顗「少有重名,神采秀徹」,時稱能「清我邦族」,是個較知禮的名士。名士尚且如此,則世風可想而知了。這個時期,男寵現象亦稱鼎盛,《宋書‧五行志》說:「自咸寧、太康以後,男寵大興,甚於女色,士大夫莫不尚之,天下咸相仿效,或有至夫婦離絕,怨曠妒忌者。」有此「愛好」者有陳文帝、石崇、桓玄、謝惠連等名人,只要檢閱一下這個時期的史籍,只要留意一下這個時期大量的「孌童」詩,即可獲知大概。總之,魏晉六朝時代狎昵「孌童」,已由前代的僅為君主貴族特殊階層所玩好,演變成了全社會一般民眾的普遍嗜好,浩蕩南風,掃過社會各層面三教九流各式人等的婚床。
這時候,偉大民族的文化沉積發揮作用了。從某種意義上說,人性高張,特別是一些癖好也可視為這種淫靡世風的反彈。這些傑出的六朝士人標榜「情之所鍾,正在我輩」,他們放縱情感,醉心藝術,肆意山林,陶冶情性,對生活真諦及藝術境界的追求,便以「癖」的形式呈現,蔚然成為與淫靡、醜惡有本質不同的魏晉風度。這正如在嚴重感染的病體中,注入了大劑量的抗生素一樣,有效地抑制住了病菌的蔓延,使得亂世中產生的衰弊陵夷及對「飲食男女」野獸般的追求,於無聲無息之中得到了抑制。六朝士人的癖好,不論是山水、藝術、飲酒、服藥、穿著、風貌,都洋溢著盎然的生氣,以展示自己的內心世界為目的,都有一種哲學體驗和美學探求的意義,使人之為人,達到了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新高度。
我以為,六朝士人「癖」的背後,還包含有對事功、對藝術一往情深的追求。魏晉六朝當然是亂世,唯其是亂世,黎元擾擾,才需要有一批以整頓乾坤、保護華夏傳統為己任,奮不顧身的傑出人物。魏晉六朝當然是一個文學藝術空前繁榮的時期,然而造成這種繁榮局面,需要有一批熱愛生活、醉心藝術、執著追求的文學家和藝術家,需要專注一物、心無旁騖、如癡如醉,醉心要醉成癖好,方有可能進入審美的境界。《世說新語》等典籍中就記載了許多六朝士人熱愛生活、醉心藝術、奇好怪癖的故事。如本書所敘竹林七賢的嗜飲,嵇康的愛好鍛鐵,王導的醉心清談,祖逖的中流擊楫,王羲之的喜愛白鵝,陶淵明的以黃菊為鄰、以農事為樂,劉勰的甘於古佛青燈,顧愷之的癡人癡事,都可作如是觀,都說明了他們將全部精力投入於事業追求。有這樣的事業追求的人,怎麼能不會如癡如呆地遺落世事呢?
總之,兩漢以來,儒家以犧牲個人利益為前提,給社會帶來秩序,而魏晉六朝由於玄學的「靈光」普照,則煥發了人性中潛藏著的智慧和追求,撕裂著儒家灰色秩序的羅網。無疑,這是極具學術誘惑力的課題。我以為,知識分子(封建時代叫士人)是奇特的群體,他們沉浮於時代的潮汐、政治的清濁和世局的治亂,具不贅述,但有一種專屬於他們的姿態與精神,保持並貫通始終,陳寅恪曾濃縮為「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如此看來,又何獨六朝為然呢?只是六朝時表現得格外激蕩奔躍、聲色紛呈罷了。這是足以讓人為之動容的。這本書是寫給喜歡歷史文化而又無暇鑽研故紙堆的讀者看的。著墨之處,正在於人。
餘生也苦,餘學也艱,我是一個遺腹子。記得童時外祖父對我說:「人字易寫人難做。你沒有父親,要靠自己發憤,以後不管命中注定從事何種職業,都要做一個讀書人。」我對於嶔崎磊落的六朝人物是頗感興趣的。在武漢大學讀碩士時,又隨樸學家吳林伯先生攻讀魏晉舊籍。以後篤守師訓,無論是做研究,抑或教學,抑或是在域外講學,從來沒有離開過魏晉六朝的範圍。四十年來,陸續出版過《六朝煙水》《六朝如夢鳥空啼》《聽濤館〈文心雕龍〉釋名》《六朝十大詩人集》《六朝舊事隨流水》等關於六朝的書籍。此書是應高高國際之約整理結集的。其總裁高欣先生是京師文化圈中的青年才俊,我的學術摯友,也是我近十本專著的出版人。此次高欣先生旅食京華,樹幟文壇,即有是書之約,故有是書之作。此書所論劉義慶、傅大士等都是過去從未發表的新論,其他篇什雖然從前曾輯集成書,但此次又有較多修改、補充,讀者只要將本書與前述已出書對照,就可了解。本書篇目大致按所寫人、事年代排列;有些人物雖生不同時,但圍繞某一焦點,可以合而敘之,讀者可細察之。書末附六朝年表,主要係有書中所論人物之行止,以俾讀者知人論世。
禪宗有一個著名的公案:「林中樹倒,有聲無聲?」森林人跡罕至,有一棵樹倒在地上,請問:「有聲無聲?」當然,憑日常經驗,大樹倒下,必有轟然巨響,然而你又不在現場,何以得知樹倒有聲呢?安知它不是剛好碰到別的樹木,慢慢地悄無聲息地倒下呢?對於「誰也說不清」的六朝,我企圖捃摭文史,涉獵藝苑,反映六朝社會的人文風貌,勾勒出一代士人的痛苦、歡樂、追求和他們心靈的軌跡。這是作者的追求。六代豪華雖然遠去,「到如今只有蔣山青,秦淮碧」,然而在六朝驛站的廢墟故址流連盤桓,喃喃而語,如果能聽到空谷足音,我是會喜不自禁的。
二○一七年清明陳書良識於長沙聽濤館書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