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文明的末世是歷史發展的終極困境,其中道理是優良不是完美而改善無法臻於至善,文明能增進知識及提升人格,乃不能使人擁有全知而成為完人,故歷史的進化終究有時,當人力的極限已達而人類難以維持其極致狀態,文明便陷入末世,永無復興改造之望。改良一事的存在暗示二情,一是改良者與受改良者本有缺陷,此即原罪,二是改良者具備潛能(更勝於受改良者),此為天資,兩者並觀可見人的靈性是不足的神格,所以文明得以發展,但不能由改良通達全能。文明為求道的創作,求道不進則退,此因天人交戰無有中庸之道可依,故文明達到全盛之後開始衰退,然其頹勢並非惡化不止,畢竟歷史的傳統遺緒猶在,末世是「上不去也下不來」的精神窘況,而非世界末日的生存危機。
文明歷史自「上古」開業、至「古典」定案、經「中古」反常、而於「現代」重光,在此人文的成就無以復加,世間的開化不能更盛,這大約是當十九世紀之時;其後大眾化興起,菁英主義敗壞,反理性思潮流行,人格物化,文化的素質日漸低落,甚至「後現代」主義當令,一切道學正統均遭質疑,各種末世的亂象於是叢生;同時物質文明卻發達不已,科學掛帥導致工商掛帥(反之亦然),民生經濟大有改善,令人深感「時代進步」而來日可觀,殊不知這是末世的誤導性現象,其效是更增愚者的迷惘與智者的虔誠。文明的末世有礙於傳道卻有利於求道,這是生活感受不佳但學習條件最佳的時機,仁人君子於此當思「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之義,以「通古今之變」的歷史知識獨善其身且兼善天下,雖然濟世者不能認為其力可以改變時勢。
文明的末世不是可喜的事,卻是必然的事,若人認命則一切注定的事莫非佳音,如此文明的末世也算好事,所謂「隨遇而安」實為「聽天由命」。此說不是詭辯,而是正視真相的觀點,人固然可以渾渾噩噩過日子,但事實總有它的作用,文明末世並非難以察覺,其影響且非微小,只因凡夫糊塗成性,所以至今沒人發現(若大眾深為末世所惱則末世當即化解),聞訊者今後若仍執迷不悟,便是一意孤行,無可救藥。文明末世不是大眾易於接受的說法,然而若稱文明將達到完美的境界,則相信者恐無,這表示凡人罕能徹底講理,也無法全然率性,人生之苦實在是左右為難,令人不知如何是好。有始有終在道德意義上是良善之事,但以真理而言並非美好,蓋真理為永恆,永恆乃無始無終而超越時空,故歷史中的事無一是絕對美好,文明自非例外。
文明的末世是文明素質無法更加提升而歷史卻繼續進行的空洞餘生,此非末世之人所感而末世之亂是以益增,惡性循環誠為末世的時代性,於是有所覺悟可免於沈淪,但不足以撥亂反正,末世的悲觀實甚正當(盛世的悲觀何嘗不然)。雖然,「善惡好壞」的問題層次不及「對錯真假」,感受不佳的事以知識視之則無不富有價值,末世既是求知的良機,有識者不能不愛,縱使其愛極苦而代價甚鉅。
「文明的末世」一題旨在論道,其次勸善,前者可能成功而後者必將失敗,因為有知乃有德,世人理智不強所以善舉不多,末世之人更以物榮政寬而自得其樂甚至自嗚得意,毫無大難臨頭的危機感,況且傳道於今若得奏效,則末世丕變而不為末世矣,此乃錯亂甚至矛盾之情,可見醒世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事。末世雖不是人間毀滅的時候,卻是人性互長最烈的時候,亦即人慾放縱最盛的時候,身處末世不當自卑而應自愛,更不該自大;然而不知末世為何者方可能構成末世之眾,其自我陶醉簡直是天然的病態,以致深切反省的人唯有堅持抵死不從的絕俗對抗,深恐因正義不彰而灰心喪志,更使小人得逞。誠然,「親者痛、仇者快」若為不當,必是因為君子相親以德而嫉惡如仇。
文明的末世沒有重振的可能,只有消失的命運,然歷史的意義於此並無落空之虞,蓋人雖不久存,但靈魂永恆,或說人雖有失,然生人者為全能,而造物之主豈有多餘無用的作為,可見人具天分,不可能因其缺陷而一事無成。完美與不完美無關,而不完美與完美有涉,因為完美不是由不完美改良而成,不完美卻是以完美為本而生,易言之,完美是不完美出現的原由及改變的目的。如此,文明發展是求天人合一,結果竟是自絕生路,其不合理實有道理,此即人具原罪而神意又在真理之上,上帝既有安排,歷史便非偶然,何況偶然亦是一理,世事畢竟有理,雖然人不知其義。由此可知,文明的末世是歷史最大的教訓及啟示,人不能知道更多便是發覺極限,以人所能知應付人所不能知,縱然力有未逮也無愧於心,原來負不了責便無須負責,這是不完美的生命皆有的特權。顯然,無知若非由於惡意,竟是一種人生保障,正如死亡對好人而言並非打擊。
《文明的末世》是「文明叢書」的最後一部,它繼《古代文明的開展》(文化絕對價值的尋求)、《現代世界的形成》(文明終極意義的探求)、《歷史與圖像》(文明發展軌跡的尋思)、《真理論述》(文明歷史的哲學啟示)、《必然之惡》(文明觀點下的政治問題)、以及《東方的意義》(中國文明的世界性精神)而來,共同完成全面的問道學業,這不意謂終極真相由此已經如實呈現(真理具有超越性),但為人的任務至此可謂善盡。從此之後我欲無言卻將為說不止,因為認命必要忍耐而忍耐不能無為,世人如有良心也該勉強自己多做好事,否則枉為末世的受害者而一無領悟,最是可悲。
完美不存於世間,但完美的概念竟存於人心,這表示人間的完美不是完美的世界,而是各人在不完美的條件下將所務做到至善,此非集天下各種極致成就於一身,卻是表現個人處境與遭遇中為所當為的典範,亦即「藉我成道」。雖然,文明末世的首務不是立德而是覺悟,這不是因為「哲人日已遠」,而是因為「典型在夙昔」,此時有志者事不竟成,但有識者學可畢業,既然真高於善而含有善,末世的讀書人即使無法學以致用,也能由知行合一報命。
作者衷心祝福其志不餒的讀者。
王世宗
臺北花園新城挹塵樓201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