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中國快槍手
徐敬亞
從二○一八年早春起,孟浪之鳥在香港的天空上幾乎盤旋了將近一年,最終在「暈眩」中不捨地降落。我沒有想到在詩歌總值滑落的年代,詩人病訊驚動了那麼多衣食之心。在那年的寒冷歲末,孟浪的名字以他一生中最大的頻率閃現。從東南沿海到港台乃至北美,他一生所到之處,所識之士無不發出象群失伴的哀鳴。他的詩在死亡的背景下由自媒體散發,甚至溢出詩歌圈進入公眾領域。有好幾個非文學界的朋友看了對我說,沒想到孟浪詩寫得這麼兇猛。
在我的心中,八十年代後期的某些時刻,孟浪甚至是站在首席的行列。因此在孟浪剛離開時我說過:「孟浪的詩歌價值被嚴重忽略」。今天我想說,這樣空洞的判斷對他生前或生後都沒有多大意義。這句話能留下來的,只是對孟浪命運的一聲嘆息。其實,這話也暗含著另一種悲哀,我們總是不自覺地按照所謂文學史的標準來評價一位詩人或作家。可是,誰又是為文學史而寫作的呢。也許早期的孟浪對那個史還有半毛或一分錢的願望,但後來他越來越鬆開了那隻手。歷史的成敗之秤,最可怕的是對人總體價值的忽略。而孟浪已經出離,他早已不在那個價值系統之中。
作為一位縱貫三十多年的詩歌寫作者,孟浪一生清苦、奔波。他素然地把冰與火集於一身。幾十年順從於命運,漂泊的生存,淡漠的寫作……他內心的火焰總是以苛刻的角度噴放。他善對友人,熱衷詩歌江湖,而溫和的孟浪藏著一顆嫉惡如仇的心,如一隻絲毫不妥協與退讓的反抗雄獅。在中國當代詩人中,沒有誰能像孟浪這樣以「命+詩」的方式死死地追逐著自由。他的生命元素一個是單純,一個是堅定!他的詩歌美學,一是乾淨,二是鋒利!像一首凌厲、兇狠、鼓點般的進行曲,孟浪生存的歌詞句句是自由,伴之步步譜曲的詩的旋律也是自由!
拿到《孟浪詩全集》時,我心裡一震。作為同時代人和老朋友,我要一首一首地讀,我想弄明白他的詩歌美學,他的修辭,他的視角和他的內心。我常常被他黃金般的句子打動。我不想寫一篇太長的序。只要把一個個恰當的例子放在恰當的位置上,離孟浪之題之解就不遠了。
槍:「輕」與「重」的美學
和孟浪在一起時,我常常注意到他的鬍子。孟浪離去後,在我眼前出現的總是他的眼睛。那雙眼睛,清亮、和順。飛薄的眼皮裡藏著兒童般的單純與追問。我曾經說過,孟浪像一棵植物,一棵長滿鬍子的仙人掌或者玉米。
然而,孟浪是兇猛的!正是那些一根根從肉裡長出的鬍子,洩露了孟浪內心的硬度與烈性。詩中的孟浪是個鬥士,一位詞語意義上的職業殺手。
在中國詩人中,孟浪可能最熱衷武器詞彙。他是一個「詩裡藏刀」者。我統計了一下,在他詩中僅刀具就有十二種:刺刀、尖刀、腰刀,還有手術刀、剃刀、剪刀、水果刀、剃頭刀、裁紙刀、鎌刀、菜刀、匕首……他的詩充滿戰爭元素:子彈、炮彈、導彈、原子彈……士兵、老兵、散兵、水兵……軍隊、軍港、軍艦、軍械庫……還有血:血庫、血塊、瘀血、鋒利的血、鮮美的血、我引用血、我抹掉血……
「槍」,是孟浪的第一詩歌意象。
在我的詩歌閱讀中,沒有哪位詩人的詩中藏著這麼多的槍枝。孟浪的詩中竟有二十二種含槍詞語:槍、長槍、手槍、步槍、發令槍、霰彈槍、左輪手槍、冷槍、獵槍、火槍……槍托、槍管、槍械、槍彈……槍手、槍口、槍聲、槍刺、槍擊、槍傷、槍決……
抽出假想中
腋下的手槍
或腋下的溫度計!
—〈軀體野蠻地向歷史衝去〉(1989)
「槍」和孟浪,在詩歌中相遇,命中註定,一脈相承。
最早的「槍」,出現在一九八一年,是他人生的第十四首詩。二十歲的孟浪筆下似乎暗含了一個少年的叛逆故事:「一個早上/太陽就不再/斯斯文文,遠遠地打著冷槍」(〈夏的發現〉)。之後,隨著他內心的理念越來越決絕,語感與節奏越來越急切,「槍」逐漸成為他達到飛射與崩決效果的最高手段。他「食指上沾著扳機」(1984),他「把手臂舉成了槍」(2012),他「從枕頭底下/抽出左輪手槍」(1986)……
槍,是孟浪快速抵達事物的超聲波—任何詞語只要在缺席於真實的現場,就會產生某些隱喻的色彩。這種「微隱喻」是孟浪使用最多的修辭。但孟浪的隱喻,不同於朦朧詩的深度象徵,它只是淺表性的暗示。孟浪的抒情是超現實的。他的詩從來沒有具象場景,也從不進入世俗敘事,因此他的詩在視覺上乾淨、清爽、超然。孟浪不太願意堆積意象顆粒。他總是使用詞語的第一層含義,他只是想產生簡單的超現實「隱喻效果」。孟浪是個幾乎不使用膠水的詩人。他的意象不凝固,不延展,也不轉換。因此詩更單一、更明快、更靈動,自創了孟浪式的「輕隱喻」模式。由於詩的符號性強,他在能指與所指之間任意遊走,語法充滿了自由。把他的「輕隱喻」稱作「意象符號」可能更準確。他的符號比「輕隱喻」還要輕一些,一閃而過,或是回過頭再補一槍。在詩的荷尖上,孟浪更像一隻閃動的蝴蝶,而不是一隻停滯的蜻蜓。正是由於孟浪的輕,他的「槍擊」並不給人以暴力與壓抑的感覺。
舌頭,承受著
語言的重量,我薄而且輕!
—〈私人筆記:一個時代的滅亡〉(1988)
就詩的人文荷載來說,孟浪的詩在第三代中是最「重」的。但他,只是「手指尖沾著一點點兒鑽石」(1997),朦朧詩的重炮,到了孟浪手裡變成了輕武器。他說:「我比煙細!」(1988)。他不太費勁就解構了朦朧詩的沉重與黏稠,把朦朧詩的人文骨架轉化成了輕金屬。就詩的簡約與明快來說,孟浪越過了第三代平均值。他的詩中浮動著的是後工業時代的淺白美學。
既溫順,又不妥協,一軟一硬,成為孟浪兩種異質的生命代碼。這,其實就是沉重鬍子和輕快眼睛的外化,分別象徵著孟浪詩歌美學一輕一重的兩極。
拿著手槍射飛機的,恰恰正是孟浪吧。
打擊樂:「快」與「更」的修辭
孟浪的詩風,不是連綿的弦樂、憂傷的大提琴、黏稠的二胡……而是激越的小號、打擊樂、鼓、鈸、匕首、槍!他的詩歌療效不是沉思與回味,而是刺痛、猛醒、驚覺!「靈魂速度太快太快/我就毫不猶豫地跳車/我不怕自己摔得血肉模糊」(〈靈魂的質感〉,1984)。
跑在快車道上的孟浪,永遠在飆車。在快槍手看來,槍也屬於一種打擊樂。
他「用剃鬚刀漱口」(1988)、「用詞彙洗手!」(1985),他冷不丁的詞,常以美國大兵的編隊快速出現。他用精緻的句子打擊世界。他「猛地抽出一把鑰匙,像刀子捅進去」(1984),然後打開「私人筆記」,宣布「一個時代的滅亡」!這個變種的上海人,詩歌動作裡沒有一絲娘氣。假如用詩來決鬥,手執語言手槍的孟浪,掏槍的速度一定比西部牛仔還要快。
太陽出土的一剎那
它的快意由我轉達
把密室裡的燈旋下來!
—〈私人筆記:一個時代的滅亡〉(1988)
從接受美學的閱讀角度,孟浪的語言精巧、潔淨,名詞動詞一律裸露,不加修飾。因此他的詩幾無閱讀障礙,不同詞語之間既陌然又勾結,詩意搭建得快捷、神速。他常常劈頭一句,啟動速度驚人,甚至無頭無尾。有時他從半空衝下來。突然降落到句子上。開頭幾行像當頭一棒,彷彿直接從上一首詩的結尾跳出來,空降般地宣布結論。因此他的詩對讀者常常產生一種超速的壓迫與綁架。
用一枝步槍丈量音樂會的長度
到處是錯
是禮貌的觀眾避之不及。
—〈道具槍〉(1989)
從詩歌發生學的角度,孟浪屬於「點思維」。他的詩一律跳躍行進,核心意象之間從沒有過渡性連接,也沒有結構上的起承轉合,更不靠推理與邏輯來建構詩意。因此他的詩中遺留了大量的空白。這些詩間的美學空隙,像隱形三明治一樣產生了想像的夾層,也極大地提高了詩速。
就是沒有路也可以逃
逃得更快/更遠
—〈小品〉(1984)
快是可怕的,「更」,更可怕。
更,是孟浪的慣用伎倆。也是他發明的一個詩歌修辭訣竅。認識孟浪的人知道,「更」是他這個人快速、疊加、並列思維方式的外射。「快」,是平行的移動時間,「更」,則是平面上的躍起,是上升與提拔,是一個維度向另一個維度的空間轉移。這種升維,是粗暴的,也更強勁、更雄辯。
「黑板的黑呀,能不能更黑?」(1996)
「我需要更瘦/更絕對」(1988)
「讓我更弱,更弱,更弱」(1992)
「我的黑髮更黑/白髮,更白」(2000)
「把自己偃伏得更低,更無痕跡」(2006)
「讓孩子們更清澈,更下落不明」(2000)
「向暗處轉移/並不確切的,更不確切!」(1988)
「黑暗顯得更無辜……瘋狂是更更無辜」(1992)
「更驕傲的心/更熱烈地跳動」(1989)
「更驕傲的心/更高/誰也看不到」(1989)
孟浪是中國詩人中「更」的專家。他一生寫了兩萬行詩,使用了近三百個「更」字。平均每六十多行就有一個「更」:更狠、更重、更普照、更洶湧、更前方、更不輕、更駭人、更沒有、更不值、更不測、更打濕、更索要、更堆積、更為不成人形、更能感覺……「更」也有更多種形式:「跟著他,趕上他,超過他」(1991)……這是漸強的「更」,三連音的「更」。「我沒說,我不說,我無力說」(1990),這是漸弱式的「更」,一句比一句下落,氣息卻步步加強。
修辭輕,重內容,節奏快,維度多—這是孟浪獨有的詩風。這種詩,針刺感強,渲染快,扎人狠,但詩意不厚重,不持久。
「輕」、「快」、「更」—是孟浪的詩歌庫,應該有更多的研究,他這種尖銳、輕靈、犀利的語感是怎麼產生的:
關於節奏:「他頭頂發亮的暗示/簡直就是命令:閉嘴!」、「在黑暗中堅持/—不出現!」(1988)孟浪創造了一種特殊語感:遞進的、抽象的、如槍擊刀刺!在不容喘息的節奏裡。他使用的小蝌蚪般的「入聲」,像一隻手,在最後一個字把一顆頭深深地按進水裡。
關於排比與重複:「因我的吶喊而嘶啞了的天空/因天空的吶喊而嘶啞了的我」(1990),這是頂針與迴旋的複式。
關於抽象:「用一枝步槍丈量音樂會的長度/到處是錯/是禮貌的觀眾避之不及」(1989),長度,是抽象。錯,是第二次抽象。而亂(避之不及)則是第三種抽象。
關於空白:孟浪的詩疏朗、清爽、脆!內中含有大量的縫隙與留白。由於內拉力不足,也由於故意的放縱,在意象之間、行節之間,甚至題目與內文之間,他都有意地省略與穿越。不誇張地說,他詩中隱藏的部分不會少於表面文字的三分之一。
關於孟浪詩中的「存在感」:「杯中的水/服從了杯的形狀」(1988)。這是我找到的孟浪最漂亮、最內感的一個句子,內中深含著物與物、人與世界既依存又互迫的關係,猶如鑽進畫布深處的存在主義哲學。
關於孟浪詩的神性:他某些詩的內部關係比較凌亂,而他恰恰是亂中取勝的好手。亂,是對嚴格邏輯關係的不遵守,而亂可能才是事物的基本狀態。對於詩來說,亂中自有靈祕與神性。一個人大腦中冒出來的東西常常不受大腦支配。孟浪的細研究留給後世吧。
祖國:「普世」與「鳥瞰」的視角
孟浪詩中的「國家概念」,是另一個大範疇。
在中國當代現代詩的詞庫裡,「中國」一詞出現頻率最高的可能屬孟浪—「國、中國、祖國、國家」……他把這些巨型的詞彙像天空和土地一樣掛在嘴邊。孟浪幾乎成為「中國」的第一呼叫者。
「告訴我地址,中國」(1981)……這是一個情人在向中國索要位址嗎,像極了梁小斌的「中國,我的鑰匙丟了」。可孟浪又說:「我馬上要走,中國」……這就遠了,走就走唄。這是把中國強行按在了聽眾席上嗎。抒情詩人不是不可以選擇對象,但孟浪選了又推翻:「我的出生地……與隻身出走的戶主無關」(1985)。有點複雜,看看孟浪的早期變化吧:
一九八五年,他是「腦袋隨便搭在自己的肩上」的、有些「他們」味道的青年;
一九八八年,他就到了「罪的下游」。內心中「剩下的有暖意的水/被潑了出去」;
一九八九年,他「把他的鮮血/注入古老的海洋」……然而,「就那麼一滴/改變了整個海洋的顏色」;
之後,他「攔住生命中受驚的烈馬/還有不可遏止的瘋狂草原/捂住疼痛的心」(1990)。他寒冷的恨意在增加:「黑暗的鐵證就是燈」(1988)、「為隱藏的殺機而活著/為隱藏而活著/隱藏著」(1988)。
在我的上述引文裡,他的變化驚人,而在現實中,日子是一天一天過來。不知不覺中,「祖國」成為孟浪詩歌的核心情結。這個空洞驚心的地理與心理概念,在生存上和精神上折磨了他的前半生和後半生。
一九九五年,是孟浪的一個生命節點。
那年的春夏之交,收到布朗大學的邀請後,我記得他在深圳曾久久猶豫。寫過「吃中國飯/就拉中國屎」(1986)的他心裡知道,走出這一步再不能回頭。那年三月他還寫了:「一個夢在變彎,化劍為犁/雙拳鬆開,指縫裡沾滿星星」(〈夢的故事〉)。他和「國」的關係忽然變得尷尬而無奈。他預言說:「快捷方式離開了他/他要走的路,如此漫長」……從此,孟浪被攔腰折斷,東西中美,折返台港……也是在那一年,他恨恨地寫道:「在遠景中,中國消失了……在遠景中,是一張廢紙離開中國!」(〈旅行護照〉)。
一生中,孟浪寫詩近兩萬行。其中八十年代一萬行,九十年代五千行,零零年代寫了三千多行,最後的八年他寫了一千多行。如果沒有一九九五年的拆斷與流離,那將是另一個孟浪。詩的數量對於詩人來說並不重要。但浪跡異國遠離受虐之地,嚴重地熄滅了孟浪心中複雜的詩意和生存的情趣。他說:「我中了自己的毒」(1990)。一九九五年之後,他意念上無疑更加堅定,但心中那些起伏閃跳的元素越來越少了。
即使在流離的詩人中,孟浪的「祖國」情結也是最重症的一個。他曾經發問:「尋找祖國,還是尋找天空?」(1997)。他那句著名的「背著祖國到處行走的人」(2008),幾乎成為後期孟浪的一個自畫像。可以說,在全部翹課的孩子中只有孟浪對往日校園依依不捨。他說:「祖國/就是他的全部家當」(2008),他彷彿認定了宿命:「祖國和他相對一笑:背著他!背著它!」(2008)。所有朋友心裡都明白,無論「他」背,還是「它」背,這種互抓,比章魚的爪子還難以分辨!這是宿命般的連體情結,是無奈捆綁的命運。
什麼國不國的。這可能只是孟浪的一個詩歌視角罷了。我查了他的全部詩作,發現一九九五年之前與之後的孟浪詩,「國」的出現頻率竟然大體相當。不過,在他的後期,他已經很少直呼中國了。「國家」和「祖國」越來越多,詞意逐漸向公共性、社會性轉變。
是的,那不過是詩歌的視角,是孟浪牌無人機在巡天航拍。
表面上,孟浪是個愛「國」的詩人,他詩裡的「國」太多了—敵國、帝國、居住國、敵對國、異國、冥國、國度、國土、國境線……
本質上,孟浪不是個愛國者,甚至不是個不愛國者。孟浪真正的內心是中性的,是個充滿知識份子氣質、甚至是孩子氣的單純主義者。他說:「吸菸的知識份子身上藏著一個小本/上面寫滿其他嚴禁使用的詞」(2010)。孟浪自訂了很多行為界限,還有詩的小機密。他喜歡空洞,喜歡巨大。他使用那些大詞,只是熱衷於巨大的魄力與宏觀的氣場。他的詩從來不陷落於世俗的泥淖,他對那些具體瑣碎的事物毫無興趣。只要飛到了空中,孟浪頓時目極八方,神通廣大,他的好詞好句便層出不窮。他說:「我,國家般上升」(1988),這時的國家是孟浪的直升機嗎。他說:「心情被國家絆倒」(1991),這時候的國家是絆腳石嗎。他說:「手插進烏雲裡/速度足夠讓一個國家變色」(1996)。其實他說的是土地的面積嗎……孟浪詩中所說的「國家」,有時似是而非。如「氧氣在變形,國家繼續呼吸」(1991),如「整個國家的紅藥水/淡得不能再淡」(1993)。這時的「國家」只是宏大詞語的能指,或者說詩學意義。孟浪也同樣熱愛「地球」呢。他說「地球的痛苦無人觸及!」(1986)、「地球的運動正在分裂祖國」(1986)、「一顆淚珠/讓整個地球往下沉了一寸」(1992)。他也熱愛天空呢:「把天空捆起來/漏了鳥兒」(2011)、「一個汽修工用千斤頂/把整個天空抬向原位」(2014)。這些引詩不必多說,其義自明。他只是熱愛大,而國恰巧很大。
我注意到,孟浪後半生詩中的「祖國」,在含義上出現了相反的質變!
他說:「炮製出又一個祖國/並且思鄉,讓南北極突兀地擁抱在一起」(1998),祖國已經化為虛空,成為一個詩人「自製」的冒牌代品。他只承認「白紙上是他的祖國」(2006)。後期的孟浪,似乎在逃脫著某種固定的關係。他曾經寫過:「我有無數個祖國/我有無數條道路/無數的我閃閃爍爍」(2009)、「隨便哪一個國家,只是我的手指」(1988)。在孟浪生命的最後階段,在〈祖國2017〉一詩中他甚至恐怖地說:「祖國是一團屎……我和祖國無關/我和屎無關」。他已經把這個詞像一口痰一樣踩在腳下了。
聖徒:「哨兵」與「鬥士」的心
「詩人是高貴的、稀有的」,這是孟浪對詩的最高禮贊,也是他一生遵奉的圭臬。他總是懷著龐大而空洞的悲憫……他慣用全人類的宏大視角……他關注著月球上的阿姆斯壯……他使用「整個國家的油漆」……他密切注視著岸邊的沉船和國家的風吹草動……像一個孩子癡迷於某類玩具,他對重大事件的關注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
我常常困惑,是什麼樣的內心力量支撐著孟浪「航拍」與鳥瞰人類的視角,誰給了他以凌駕世俗的姿態?為什麼他說「更大的羞愧/更大的恥辱」(2003),為什麼「渾身布滿了罪」(1988)?他說「太陽就是最嚴重的黑暗!」(1993)。他說:「這世界多像一陣倒退的風」(1991)。他說:「天空必需忍受我的食指的壓力」(1990)。這些懺悔、宣告的話,都有點大,含著不容置疑的口吻,彌漫出一股神祕的宗教氣息。孟浪曾放肆地說:「我伸了個懶腰/就變成了一隻老虎」(1995)……「我用十萬隻雄雞把世界救醒」(1991)。這些宏大的口氣,已經遠遠超越了個人的力量和使命,透露出來的是捨身救世的願望。以至於宋琳說「孟浪身上散發著『密教聖徒的氣息』」。
我和存在著的上帝
對調了各自的房間
—〈暫時是這本書〉(1986)
口氣大、視角高的祕密找到了。可是在詩中,孟浪並沒說要代替上帝。他只是在某個旅館裡與另一個人偶然相互調換了房間。他和那個人相似,同樣「渾身布滿了罪」,但孟浪馬上追加:「罪上布滿了刺」(1988)。這顯然是個可疑的教主。帶刺的罪,是對牧師或神父們的重大提醒—他一反為善之本,彷彿站在全世界的對面:「我的內心充滿敵人」(1986)。他說他要把「一股污水/注入眾人心中!」(1988)。孟浪調換的不僅僅是房間,在調換位置後他又悄悄調換了《聖經》上的教義,所以須在「聖徒」前面加:「密教」。
地球滴溜溜轉
我眼睜睜看著我的眼珠滴溜溜轉
暫時想不出什麼高招
—〈10:13一個有關地球演化史的夢〉(1986)
哈哈,「想不出什麼高招」一句話說出了另類聖徒的全部本事。
寫詩的人,不難明白孟浪所有的天言地語,現代詩就是文字意義上假冒的另類救世主。人們只是覺得,在強大的世界面前,並不高大的孟浪比我們多了一些決絕與勇氣,還多了百分之多少的執著,而支持那執著的,甚至包含一點點信仰的味道。他說:「失敗選了我,我才變得勇敢」(1992)。是的,在勇敢的人裡面,他想更加勇敢。於是,更加勇敢的孟浪敢於說:「子彈上膛/把這個句子推到底吧!」(1985)。
詩人無法救世,能做的僅是語言的警示。詩歌鬥士進行的戰鬥,就是吹響口哨。
最響徹「聖徒之心」與「鬥士之勇」哨音的,是孟浪的長詩。一生中孟浪寫過三部長詩。四百八十行的〈凶年之畔〉,其中的凶年似乎並不特指,那只是一曲沉淪的哀歌,一艘船與扭曲的岸,與殘忍的海……無望中充滿了血、病痛和絕望……感覺性句子雖然總是片片斷斷,但悲傷的警叫卻一以貫之。很多人都以為〈凶年之畔〉寫於一九八九,其實是一九八七年四至七月寫於深圳。他和我,以及很多朋友都浸泡在一家青年報刊那些沉痛的凶年之中。這部長詩有個驚悸而漂亮的命名。它既是哀歌也是預言,更是警示。全詩沉鬱、驚跳,那是孟浪悲愴的普世情懷。
在他去世前一年的最後一部長詩〈致命的列寧〉(277行)中,孟浪之心已死!這部縱橫清點一個世紀的長詩,以某種藥的演化為引線,從百年中選擇了致命的十二天。他看到了「一個龐大的帝國縮起它的睪丸……」,而「一把荒唐的蘇區奎寧……」成為全詩最後一聲嘆息。
孟浪最好的長詩,是他寫於一九八八年的〈私人筆記:一個時代的滅亡〉。在六十二節的漫長中,不要指望找到任何具象的陳述。全詩注滿了詩人內心的憂傷感覺,像他的其他長詩一樣,邏輯稀少,但內中神性的詩句觸目皆是。那是一個時代的輓歌在私人心境中的崩塌式歌唱。哀傷與悲愴已無可言表,他只能在句子的深處伸出一隻「傳出金屬的寒意的手」(1988)。一一九四行的長詩,孟浪竟使用了一六七個驚嘆號,平均每七行他就一聲驚嘆!
孟浪是一個金句製造高手,一個切割、撞擊、捅刺的高手,卻不是一個揉合、攪拌、調合中間色的高手。他把聰明與機智全用在專心磨礪他的一把把匕首。因此他更是一個「句子」型的詩人,而不是一個「詩篇」性的詩人。為什麼孟浪的長詩容易給人冗長和重複的感覺,是因為缺少必要的遞進與牽引,情緒宣洩,句法演練,結構過於並列。他的長詩遠不如短詩。字詞華麗而不前進,詩意就顯得單薄與平行。我想,他並不缺少思想的控制力,他也不是不明白套路。他只是不願意從超現實的高空走下來,更不願意放棄他的輕美學與快節奏。這些長詩反證了他的內心積壓著多少沉重和憂鬱……只有長詩才能使他「提著自己全身的血」(1988),才能充分睜開他那聯合國一樣的眼睛,才能盡情地展現足夠的人文寬度,釋放出內心積鬱的悲憫之光。
在閱讀中,我總是感到孟浪的詩歌味道有點怪,有點和「成年人」不一樣,好像被刷上了一層童心。
他說:「一根黑頭髮在割我」(1986)、「用刺刀尖/彈奏練習曲」(1999),這是什麼手法?不像生硬的「矛盾修飾」,應該歸入傳統的縱深「想像」,只是他把詞語逼向了最偏僻、最狹窄的角落。有時,孟浪詩的語感非常明亮,詞與詞之間經常產生一些不可知的碰撞,有時也有一些凶險的組合和極端的變形……由於他的修辭規模小、衝撞猛烈,所以他的詩常常產生極亮的波段,瞬間達到極熱或極冷。甚至某些時候,他的詩在瞬間會誇張地大過孟浪本人,像一個人的哨音大過吶喊。
孟浪骨子裡永遠是個孩子。他的詩裡充斥了「學校、老師、課堂、功課、黑板、鉛筆、橡皮、墨水」……為什麼?你問他理由,他會說:「理由還沒有找到」……,然後他彷彿低頭對老師說:「還在找……」(1984),你不覺得很好玩麼。他說:「我的心臟裡擠得出糞」(1985)、他說:「我睡著了,曝露了」(1988),哈哈這不是一個捉迷藏的兒童心態嗎。他說:「那滴圓滿的水,怎麼也滴不下來」(1988),這不是一個發呆凝望的小學生嗎。他說用「十個手指把筆穿進紙裡去」(1988),他說「科學家們……正打算控制地球的運動/我忍不住要喊了」(1986)……有一段時間,我太瞭解孟浪了。一個太喜歡造句的孩子,終於找到了用詩造句的訣竅。他的家裡堆滿了語言的老虎鉗和螺絲刀,用絕妙的句子驚嚇老師與同學,成為他終生的樂趣。有時一個好的句子能讓他高興好幾天。
單純與天真,是孟浪的本性。什麼槍呀匕首祖國呀,在他心中都類似某種玩具。單純,並不是沒有力量,玩具也能產生殺傷力。單純一旦與聖徒重合,天真與語言相遇,平淡而透明的光束便可以定向地指向專一!這種「比牲口更感情用事」(1986)的孩子,面對著「那些江河,那些湖海/讓我交出漩渦」(1990)時,更容易轉化為鬥士。一個透明的人一旦與詩歌相遇,一場更加有趣的捉迷藏遊戲就開始了。這個愛玩的傢伙,有時過分貪戀詞語的快意表達,執意於詩句的審美轟炸,於是他的詩常常浮動出一股詼諧、嬉戲的色彩。正是這些淡淡的幽默意味,使這位鬥士詩中那些沉重的人文荷載變得輕快、明麗,甚至他詩中的洶洶伐惡也令他的同路者們感到淋漓的愜意。
到了告別的時候。
無論是一株玉米、仙人掌,還是一雙杏核眼、一叢鬍子,或者是一枝手槍、一個聖徒與鬥士……都永遠化成了一行行詩。這些心驚肉跳的句子,可能被油膩、馴服的年代所遺忘。但當災難降臨、人心暴起的日子,總會有人拾起它凌厲的光芒,還原成一個人。那顆心一定還會在手心裡歡蹦亂跳……帶著他的祖國、他的學校老師、他的海岸與沉船,還帶著他的槍、匕首及整個軍械庫,包括他的地球與人類……以及孟浪的一個完整的詩歌世界。
孟之浪,正一層層遠去,又一層層回來……那顆心仍在以槍擊的頻率一次次飛快地沖刷著水岸……我僅以老友的名義追贈孟君以一個平民諡號:「快槍手」。考慮到他與一個國家之間的生離死別、耿耿於懷,必須再首碼二字:「中國」。
二○二一年三月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