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聽與看 法國《小日報插圖》出版感言
真實的歷史對我們來說是重要的,因為歷史的是否真實直接關係到我們現在的是否劣偽,而現在的是否劣偽又必然會涉及我們的現在能否與我們的未來有效對接。對一個社會的大多數成員而言,生命是否不辜負,人生是否不冤枉,是否不空幻,不虛度,從某種意義上說,要取決於他們生活於其中的歷史、現實與他們所期盼的未來是否前後對準、邏輯呼應、因果連線。
為了更好地還原歷史的真實──因為這種真實是現實的根基,未來的保障──我們不僅要學會去聽,而且要學會聽見,不僅要學會去看,而且要學會看見。因為聽與聽見不一樣,看與看見是兩回事。聽是有限遊戲中生理耳朵的偶然、隨意、慵懶動作,聽見是無限遊戲中靈魂聽覺被聽的對象給徹底打動、觸動與感動,聽見的行為中貫穿有一種追尋、探究的人類意志;看指的是在限制中去看,是一個有疆域的活動,而看見是要去發現我們在看的過程中所受到的限制,甚至要去看見這種限制本身。看是在一個有邊界的空間去觀察一個又一個的事物,而看見則是看到存在全景中一個個不斷擴大、外延的視域。聽與看的結果是普世意識的進化,普世價值的形成。
從某種意義上說,中國文化屬於視覺文化,而西方文化屬於聽覺文化。這是兩種在看與聽方面有著明顯不同的文化,前者重眼睛(看),後者重耳朵(聽)。它們各自的文字起源及其最終定型為這種文化的差異提供了一個有力的佐證。本來,中國文化在看的方面與西方文化相比是具有明顯優勢的,似乎我們先天就更傾心、偏向視覺、象形、外觀、畫面之類的東西。無疑,視覺是我們的強項,只可惜在歷史上由於種種說得出與說不出的原因,我們的看受到了諸多的限制,我們看得更多是局域之象、零星之象、下閾之象、離散之象。看是看了,但看的東西極其可憐,數量有限,即使看了,實際上又沒有看見,誠然看見,其實又沒有真正貫通、理解。再加上聽的付諸闕如,這就使我們對歷史的拼圖、還原工作極其地離題不可靠,極其地拖泥帶水,極其地糊弄有餘、較真不足,甚至大有被偽歷史徹底玩弄、欺騙之嫌。沒有真實的歷史,我們的現實就是漂浮的,現實沒有被準確定位,那未來肯定就找不到方向,是盲目的。如此,一個社會的宿命就只能是過去對於未來的永遠勝利,而不是一個充滿理想的未來決勝於一個已成事實的過去。要是一個社會、一個民族它的歷史是杜撰的,現實是荒誕的,未來是虛幻的,那一切的一切就棘手到了極點,一切的一切就根本無從談起,你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而為了規避這種杜撰、荒誕、虛幻,最有效的辦法之一恐怕就是我們應該盡量地去多聽,並且聽見,多看,並且看見,當然,還要多想,並且要想得徹底,想得明白。否則,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畫中餅、水中月、雲中閣。做了也等於白做,也許,不做什麼比做什麼更強、更好。就像我們說,在一個大踏步倒退的時代,不動就是進步是一個道理。
歷史之所以向我們呈現出一種雲遮霧繞的景象,是因為我們鮮有去做祛瘴除霾的工作;我們之所以對歷史的認知多有混亂、偏差,甚至顛倒,是因為我們勘查的工作踩點不夠,樣本偏少,參照匱乏。如果我們盡量地多踩點、多樣本、多參照,興許我們就更有可能接近歷史的真實與原貌,從而為我們的邁步定下一個更合乎歷史進步邏輯的基點。
基於以上的理由,《小日報》的出版可圈可點,可歌可賀,因為它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打量我們近代歷史的他者目光,向我們呈現了一幅幅我們之前從來沒有見過的歷史畫面。無論從文獻學、歷史學,還是社會學、政治學的角度看,這都是一本珍貴的手繪畫冊。全書收集的100多幅彩圖,大多來自法國的《小日報》,並且全都出自當時法國的名家之手,由報社特地派往中國進行現場採訪報導的一流畫家兼新聞記者親自繪製。書中的內容非常豐富,由於有強烈的現場感,所以極具視覺的衝擊力,多半能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既有重大歷史時刻的立此存照,比如,關於中國的革命運動、義和團、中國的饑荒、滿洲大瘟疫、清太后與皇帝的駕崩、中國使團在巴黎、日軍在滿洲的殘酷報復、遠東事件、攻占西藏等;也有近代中國風俗、景物的有趣描繪,比如,中國的第一架飛機、兵站的娛樂、當眾剪長辮、蒙古的汽車、中國樓宇、徵兵入伍、甲午戰爭時期的上海港等。其中,有些重要歷史人物的大頭像,比如慈禧、李鴻章、北京教區主教樊國梁、俄國滿洲的司令官李尼維去將軍等,我想是讀者十分願意目睹的。這些繪畫的時間跨度是西元1891年至1911年。而這幾個年頭又恰逢中國近代史上的一個重要拐點──辛亥革命前夕,所以,這些畫面就尤其難能多得,顯得特別有意思,有意義,很值得我們認真端詳,耐心品讀。
儘管畫冊中所記載的大多都是中國近代史上的悲慘事件,比如暴亂、殺戮、瘟疫、饑荒、戰爭、酷刑,但我仍是相信,只要是真實的歷史,我們就沒有任何理由忽略、遺忘。因為遺忘歷史,意味著同樣的悲劇就有可能會再次發生。我認為,我們能從悲慘事件中學到的東西絕不會比從幸福事件中學到的更少。往往是悲慘的事件更能觸動我們的內心,讓我們更能吸取教訓,長記性,賦予我們對人類本性更為人道的理解與認知,從而讓我們以及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更有可能向更好的方面依情轉化、順勢發展。
毛喻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