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重溫年少叛逆的中國
如果可以將中國古代歷史看做一個人的一生,那麼南北朝時光就像極了他的青春期。
當散布在長江黃河等地的文明之火,孕育出完備的國家形態後,中國就如呱呱落地的嬰兒,開始塗抹自己的歷史長卷。經過夏商周、春秋戰國的嬰兒期和大秦、兩漢的孩童期,中國在三世紀(東漢末年)邁入了青春期。正如每個自然人都要經歷青春期的迷茫、躁動,才能走出種種不確定,從一個少年成長為青年,中國在從三世紀初到六世紀後期的三百多年裡,經歷了反覆的分裂混亂和南北征伐,迎來了隋唐時期的輝煌。而南北朝(西元四二〇年到五八九年)是這段歷史青春期的高潮,散發著濃郁的叛逆氣息。
南北朝的一百七十年間,中國從南北對峙、北方分裂走向大一統的盛世,期間難以確數的皇冠落地、權貴身首異處,華麗的鮮血橫飛;烽火硝煙起了又散,散了又起,多少生靈塗炭;幾代人篳路藍縷,走向希望和危險並存的未知地域。北方游牧民族跳下馬匹,來到黃河岸邊置地耕耘,中原漢族百姓則攜家帶眷,深入長江以南的蠻荒之地,繼續世外桃源般的夢想。那是普羅大眾的夢想,讀書人的夢想是實現個人價值、繼而國泰民安,而最高統治者們一直沒有放棄天下一統的追求。美好的夢想,是亂世中最耀眼的光彩,雖然一再遭致殘酷現實的打擊,卻支撐了當時無數人的人生,讓他們能夠衝出動亂,挺立在嚴冬之中,並且穿透千年塵埃,閃耀到了今日。
如今,南北朝以分裂動亂而著稱。青春期以躁動和叛逆而著稱。兩者有共通之處,都是一個「亂」字,思想觀念沒有成形,各種思潮在腦海中交雜攪動;感覺體內充滿力量,卻不知道如何運用這股力量;不斷地吸收外界新資訊,還不知道如何內化為自己所有。也因為如此,青春期看似迷亂,卻是人生必不可少的成長期,亂中孕育著成熟的種子。歷史學界對南北朝的評價,也是分裂中孕育著統一,在破壞的同時穩步建設。
南北朝是一個民族大融合的時代。西晉末年,天下大亂,匈奴、鮮卑、羯、氐、羌等民族紛紛湧入中原地區。各民族間相互碰撞,激烈征伐,有矛盾,有戰爭,個別時候甚至表現為殘酷的屠戮,但各民族之間更有相互欣賞和學習。漢族農夫覺得游牧民族的服裝更實用,少數民族的乳酪、胡餅美味可口。少數民族也逐漸意識到漢族的政治制度能滿足統治需求,首領們則喜歡上漢族政治制度集權和專制的特點——它們能夠滿足少數民族統治者的權力欲。入駐中原長久了後,漢族的農耕傳統、詩詞歌賦也進入了少數民族的血液。北魏孝文帝拓跋宏的遷都漢化,就是這個潮流的表現。他的漢化是全面的、徹底的、激進的改革,堪稱中國歷史上的偉大事件。如今,顯赫一時的匈奴、鮮卑等民族已經淹沒在歷史長河中了,看似無跡可尋,但卻是如今中華民族身上流淌的基因之一。
南北朝是一個在社會結構上「試錯」的時期。世襲門閥在南北朝穩固發展,大家族壟斷了政權、霸占肥田良產,政治保障經濟,並且公權力世襲化,傳子及孫。出身打倒一切,將能力、品德、功績等踩在腳下。世族子弟不勞而獲,富貴一生,寒族人家終日奔波勞累,還要為生計發愁。中國社會的等級開始固化,凍結了社會流動性。南北朝的門閥制度表面上登峰造極,卻不可避免地走上了下坡路。清要顯貴的官職都被世族子弟占據著,但實職實權漸漸流入寒族子弟的手中。後期,出身卑微的人才越來越能夠憑藉自身努力飛黃騰達。世族門閥的勢力在事實上削弱了,這個制度遭到多數人的反對。到了隋唐時期,科舉制建立,公開選才取代了門閥世襲。科舉制是中國歷史的一大發明,可算是在南北朝門閥制度「試錯」之後的創舉,保障了中國社會的流動性和公平公正。
南北朝還是一個各種思潮激烈碰撞的時期——正如思想沒有定型的叛逆少年都要經歷迷茫徘徊和辨偽存真的青春期一樣。南北朝在中國思想史上承前啟後,舉足輕重。
竹林七賢的癲狂不羈,可以解讀為對自由的追求、對權威的藐視和反抗,何嘗不是暴露了那一代中國知識菁英對自身、對世界、對兩者關係認知的迷茫與徘徊。南北朝時代,兩晉時期的玄學思潮歸於沉寂。講求報應和避世的佛學思想大放異彩。佛教飛速發展,大批佛經被翻譯介紹到中國,佛學廣泛滲透到政治、經濟、社會、民俗及文化各個方面。後世蔚為壯觀的北方佛像石刻和隱現在江南煙雨中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就是這個時期佛教大興的例證。儒學好比中國這個少年郎之前的主導思想,如今面臨嚴峻挑戰——正如每個青少年的思想在青春期都會遭遇危機一樣。儒家思想在南北朝接納了玄學、佛學等的養分,儒生們也虛心與僧侶等交遊,適應了時局的變化,繼續保持了主導思想地位。土生土長的道教則繼續發展,組織更加嚴密,道規教儀更為完備。儒、釋、道三者共同主導中國文化和中國人思想觀念的格局開始形成。不同的人、個人的不同階段,都能從三者中找到思想的養分乃至歸宿。
具體反映到文化上,亂世和盛世一樣,為文化創作提供了豐富素材。南北朝既有「羽檄起邊亭,烽火入咸陽」(〈代出自薊北門行〉)的混亂,讓文人們「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擬行路難〉其六),也有「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登池上樓〉)的清麗靈動,還有「野曠沙岸淨,天高秋月明」(〈初去郡〉)的闊寥恬靜。
駢文統治著南北朝的文壇。南朝的謝靈運、謝眺出身世族豪門,作品傳誦一時,世稱「大小謝」;詩人鮑照出身寒微,作品往往抒發憤世嫉俗的情懷。南方的吳歌越曲明麗柔婉,北方則稍遜風騷。但北方有「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敕勒民歌。北方民歌質樸剛健,情意真切,同時不乏其他類型的作品,如北魏酈道元的《水經注》、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北齊顏之推的《顏氏家訓》。最有成就的還是由南入北的作家庾信。庾信的〈哀江南賦〉糅合了跌宕劇變的時代背景和坎坷曲折的個人際遇,融合了南方成熟精緻的文學技巧和北方剛健爽朗的精神,集南北文學之大成。南北朝的文壇,為迎接唐朝文學的成熟和繁榮,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長大後的我們時常還會回顧青春期,尋找我們性格、觀念等成形的路徑,思考我們一些言行的成因。我們翻閱歷史的目的,也是古為今用,讓歷史關照現實。我們重新閱讀南北朝這段歷史,可以更全面地了解中國社會、文化成形的脈絡,理清中國歷史的發展。如果讀者能從本書中得到若干現實的影子——那就是在南北朝種下的中國社會和文化的種子開出來的鮮花。
翻過這一頁吧,去看看中國是如何走過懵懂和躁動、迷茫和動盪,成長為成熟溫潤的青年!
張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