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那是一個料峭冬日早晨,我們正處於冷寒酷凜的週間,從我的窗外遠眺出去的田野,被鍍上一片霜白。我可以看到山羊們瑟縮依偎在一方太陽照得到之處,試圖汲取陽光帶來的些許溫暖。天地靜止無風,只有知更鳥發出像玻璃被擊碎似的嘹亮聲響,劃破靜謐。從我的窗戶朝農場入口看去,三棵栓皮槭樹簇擁著防止牛隻漫走的格柵而生,旁邊是一排被野玫瑰糾結纏繞住、搖搖欲墜的籬笆。眼前有農場經常可見的凌亂,一只胡塞亂填的廢物棄置箱、幾輛生鏽的腳踏車,及一堆撐靠在,現已被野貓據地為窩的舊豬圈外牆的籬笆圍欄。我看見雞隻們在結凍的地面不停地抓撓,抖動羽毛使之蓬鬆,好抵抗寒冷。眼神穿越一片交錯枝幹,我的羊群正在前方的田野嚼草,一身毛絨絨外衣,儼然像是綠草地上的幾抹煤炭漬。今天會是忙碌的一天,一隻跛腳的山羊得救治,乾草飼料架得填滿,一隻在塑料大棚搞破壞的兔子得應付,還有來年要種的種籽也得下單。
這一切是從Snap、Crackle、Pop 和Alby 這四頭豬開始的。我在倫敦一家叫Noble Rot 的餐廳工作即將滿一年,開始領悟到餐廳日常和我所期待的相去甚遠。我愛極了餐廳可以不斷學習、革命戰友般的情誼和充滿刺激的日子,但高強度的工時、永遠睡不飽和高壓,總感覺很難長此以往地繼續。
Noble Rot 是屬於信奉極簡烹調,讓美好食材發光發亮的頂尖餐廳那一掛。當家主廚追尋一流鮮蔬和新供應商永不停止的執著,總是讓我嘆為觀止。不管是在康瓦爾當日現捕、到店時仍活跳的魚鮮,依舊以健壯馬兒牽引舊式機器進行耕地播種的蔬菜供應商,或是永遠能採收到最優質蕈菇的野外尋菇行家。每天清晨,雙眼發亮、笑容滿面的農人,會帶著盛裝著耀眼吸睛的鮮採蔬果箱現身,有這輩子前所未見的多汁番茄,數個托盤的帶刺朝鮮薊,以及紅蠟密封的藍皮南瓜,和在恆常有機草原上慢悠悠放養的全羊。我忽然有個起心動念:他們鎮日在外活動,曬出一身古銅肌,看起來元氣健康;反觀我在這裡,肌色呈現介於灰黃之間的色階,沒有咖啡活不下去,整天悶在無對外窗的廚房,上緊發條,壓力山大。
於是,我擬定一個以自耕自食為目標,搬離都市並重返大自然懷抱的計畫。我童年大部分時光,都花在探索森林、誘捕兔子和架柴生火。但一開始對於跨出第一步,我是膽怯的。因此辭去餐廳職務後,我在倫敦又盤桓了一段日子,實在難以和親朋好友們及生活多年的都市帶給我的安全感斷捨離。最後,在周遭諸多鼓舞打氣下,我終於決定收拾起包袱,帶著愛狗洛基啟程。
我搬到父母名下位在倫敦東邊蘇福克郡的小村舍,開始先接私人外燴賺錢好維持生計,達成將自宅擴建成小農場的終極目標。當時序進入深冬一月,地面完全凍結,冷硬到根本無法開挖播種。雞隻們在冬天是不下蛋的,感覺難以讓我對這種新生活模式投入堅定決心。但我聽說豬隻就不同了,因為養豬能帶來許多樂趣,牠們似乎是我所能採取極為大膽的第一步,足以確保我能堅持計畫,避免在全力以赴前就宣告放棄。於是我在網路上搜尋,求見一位專門飼養曼加利察豬(Mangalitsa)的太太,這款稀有品種的捲毛豬,是以漂亮油花,深重肉色聞名,特別適合拿來醃製肉品。被這些小豬們的樂天豬豬本性所打動,我當場付了訂金,買下四頭幾週內便能接回家的小豬。而我正好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在林子裡蓋棟豬圈,迎接牠們入住。
她現身的時候,後頭並沒有拖車,只是把小豬們,放進四個被塞在一輛操得面目全非的速霸陸後車廂的狗籠裡。我永遠記得她打開車門時,飄散出的豬味,還有當她看到我們為小豬們搭建的豬圈搖搖欲墜時,臉上露出的燦笑。我們沒辦法把車開得更靠近位在森林深處的豬舍,因為那裡位於荊棘叢生又陡峭的山丘下。她表示無需擔心,抓住小豬們的後腳,以獨輪推車一隻隻將小豬送進山丘下的家。小豬使盡吃奶力,從肺腔發出響亮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嚎叫,引起一陣不小騷動。但就在她放手的那一刻,小豬的鼻子,彷彿嗅出抵達所在,瞬間平靜下來,彷彿回到家一樣;牠們強而有力的豬鼻子深掘沃土,挖到橡果子時—抬起沾泥的髒鼻子,嘴巴因咀嚼而發出嘎吱嘎吱聲響;牠們的眼裡閃著笑意,毛茸茸的屁股雀躍地搖啊搖。牠們排成一列,在枯黃橡樹落葉鋪成的齊膝厚地毯上,東翻西鏟,翻出一堆有的沒的東西。
第一個月,我與這些豬成天為伍,要不是天氣太冷,我肯定會在豬舍旁搭帳篷露營,牠們像青少年,每個都很有個性。我經常在清晨發現牠們明明沉睡著,但當我把整桶蘋果往圍欄裡倒時,便會猛然驚醒,同時發出呼嚕驚叫聲。牠們會和洛基玩鬧,在豬圈裡繞圈追著洛基跑,也渴望關愛、懇求搔癢,牠們會閉上雙眼,一臉陶醉地搧動長睫毛,靜靜躺在我身邊一段時間。
我打從一開始就跟這些奇妙的小豬們感到對頻,開始去思考餐廳對絕佳食材的追求,及那些食物生產者背後的故事。為什麼我們與食物產地及照養的動物,距離如此遙遠,甚至毫無連結呢?我們聽著童謠,並抱持著對農場動物的愛長大—牠們感覺如此親暱,但實際上,牠們的聰明、敏感和性格全然被忽略了。我坐在豬圈裡,懷著對小豬們的滿溢熱愛,對牠們的智慧和獨特個性感到敬畏,對於牠們和我的狗之近似感到震驚,並且為有朝一日,我必須決定牠們的生死這個事實,感到憂懼。
和這樣的認知反覆較勁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人們總說千萬別替你的豬取名字,因為你會過度在乎、依戀,會讓最後的決定變難。但我認為那完全一派胡言。我就是要依戀、寵愛牠們,對牠們心懷感激,然後給牠們過上最完美的一生。我從不反對吃肉,生命自有其食物鏈,但我堅決反對動物因為我們吃肉而受苦。我對那一天的到來感到害怕,一拖再拖了許多年。真正讓我感到悲哀的是,如今知道牠們有多聰明,及絕大多數的牠們,都活在痛苦之中的這個事實。於是,這變成了我的使命,不是為了大聲疾呼要大家選邊站,及在網路上筆戰激辯,而是將這些動物有感知、機敏且美麗的本性真實展現在眾人眼前。紀錄這個大男孩和他養的小豬之間的愛,只是期盼能促使大家再一次思考自己的消費模式,及其所帶來的影響。我認為要鼓勵人們戒掉肉食很難,但說服他們思考吃下什麼樣的肉,卻容易得多。總的一句就是:重質不重量—少吃肉,用省下來的錢,購買被好好照養的動物肉品。如果我們都能這麼做,對地球的影響將會劇減,讓那些與自然和諧共存、仍在慢慢成長中的整全農場有充足的生存空間。
對這些小豬的愛,及牠們教會我的功課,更加讓我的這段人生道路踏實。四隻豬之後,我們迅速地迎來一窩母雞、種菜、第一隻山羊及一小群羊。每多一批新成員,就伴隨著一連串無止境的當頭棒喝、失誤和歡喜的學習。我第一次幫忙接生,眼睜睜看著心愛的山羊為胎死腹中的寶寶哀悼;犯下購入廉價堆肥,導致雜草像地毯似狂長,攻占菜圃。這些都是令我懊惱不已的低級錯誤。雖然最初就我一人在這裡孤軍奮戰,但是與大自然的連結及老派生活的寶貴經驗,也開始影響我的親朋好友。沒多久,大夥兒紛紛伸出援手,幫忙除草、打掃豬舍,並享用每日撿拾的新鮮雞蛋。然而,很快地,我養的禽畜動物,已超過所屬林地所能負荷。我們老是在計畫,打算搬到離住在土地更肥沃的英格蘭西部家人更靠近一點,而這個全新生活模式,帶給我們亟需的行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