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推薦序
最溫暖的人道主義音樂?——卡薩爾斯與「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的時代演繹
王敏而
回溯到二○二○年三月,當全世界都深深地陷入這場百年大疫所造成的不安時,許多知名的大提琴家在封城期間,紛紛透過網路平台分享自己在家中演出的影片,希望提供撫慰人心的力量。他們的曲目無獨有偶地都包含了巴哈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下文簡稱為《組曲》)。卡普松(Gautier Capuçon)會將巴哈的片段穿插在每日上傳的演奏影片中;麥斯基(Miša Maiskis)在家中完整錄製了《組曲》中的第一、二、三、五號組曲;薇勒絲坦(Alisa Weilerstein)更是系統性地用三十六天的時間每天演奏一個《組曲》中的樂章。
當代大提琴大師馬友友從二○一八年起,也開始了為期兩年的「全球巴哈計畫」,在全球六大洲的三十六個城市中演奏《組曲》。
可以看見在這些大提琴家的心中,《組曲》不只是一套經典曲目,同時隱含著對未來的美好盼望與祈求世界和平……等具有人道主義色彩的意象。那麼巴哈的《組曲》是如何被賦予這些人道主義的價值呢?一切的源頭需要回溯到本書的主角——帕布羅.卡薩爾斯(Pablo Casals)。
卡薩爾斯的政治立場,與劃時代的第一份全本《組曲》錄音
在台灣的愛樂者之間普遍流傳著一種說法,認為巴哈的《組曲》在約一七二○年左右創作完成後便失落了近兩個世紀的時間,直到卡薩爾斯偶然間在巴塞隆納的一間二手樂譜店發現了這套作品,才讓《組曲》重見天日。
這種說法不盡然準確。目前雖然依然沒有找到巴哈《組曲》的手稿,但《組曲》在十九世紀其實從未失傳。《組曲》第一次付梓於一八二四年,十九世紀的許多大提琴家都有編訂過《組曲》的樂譜。卡薩爾斯在巴塞隆納發現的樂譜是德國大提琴家葛魯茲馬赫(Friedrich Grützmacher)大約於一八六○年出版的版本。
不過儘管《組曲》從未失傳,但卻也沒有被視為所有大提琴家都必須學習的經典作品。換言之,卡薩爾斯的啟蒙老師的確有可能沒有學習過《組曲》,或者將《組曲》視為學生不可不知的曲目。
這也是卡薩爾斯對《組曲》最大的貢獻:將這套作品提升至經典作品的地位。自從卡薩爾斯開始在音樂會中公開演出《組曲》後,世人逐漸了解到這部作品的藝術價值。在商業錄音技術日漸成熟的背景下,卡薩爾斯最終在一九三六到一九三九年間灌錄了第一套全本《組曲》的錄音。這套錄音——借用音樂學家塔魯斯金(Richard Taruskin)的話——奠定了《組曲》演奏中「美次要於真理」的演奏典範。
卡薩爾斯的演奏相當粗獷,且充滿力量。雖然錄音時已經年屆六旬,但卡薩爾斯充滿力量的運弓絲毫不在意過程中可能出現的雜音,搭配上手中的高菲勒(Matteo Goffriller)大提琴原本就更利於表現蒼勁、雄渾的音色。簡言之,卡薩爾斯錄音中不完美的雜音反而為其演奏增添了一種「入世」的生命力。
在卡薩爾斯的琴藝之外,其政治立場同樣在《組曲》的流傳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卡薩爾斯是西班牙佛朗哥政權堅定的反對者。在西班牙內戰(1936-1939)期間,卡薩爾斯離開了西班牙,移居到庇里牛斯山間的一個小鎮普拉德。該鎮雖然國界上處於法國境內,卻是傳統上加泰隆尼亞地區的一部分。移居至此,象徵著卡薩爾斯雖然離開西班牙,卻沒有離開加泰隆尼亞的精神。
在緊接而來的二戰期間,許多歐洲藝術家紛紛前往美國避難,但卡薩爾斯依然選擇留在普拉德,同時依然堅定地反對佛朗哥及其背後的法西斯德國與義大利,並宣稱自己將不會在任何承認佛朗哥與法西斯政權的國家演奏。同時在戰爭期間,卡薩爾斯運用自己的名氣,為流離失所的難民們募款,進行許多人道援助。這些看似與音樂沒有直接關係的種種細節,卻根本性的影響了《組曲》在二戰後的流傳與意義。
「巴哈—《組曲》—卡薩爾斯」三位一體的音樂人道主義者原型
二戰過後,在另一位人道主義者史懷哲醫生的遊說與美國傅布萊特基金會(Fulbright Foundation)的支持下,卡薩爾斯選擇在普拉德舉辦音樂節,繼續其演奏生涯。普拉德音樂節的理念依然是持續向世界宣揚反佛朗哥的政治立場,但同時又增加了追求和平的理念。不令人意外的,巴哈的作品在普拉德音樂節中占據了許多的篇幅。被問到為什麼對巴哈的音樂情有獨鍾時,卡薩爾斯回答:
巴哈音樂中的奇蹟是其他藝術所沒有的。它彰顯了人性中最神聖的部分;將日常的事物賦予充滿靈性的熱情;為短暫的片刻加上永恆的翅膀;將神聖的事物人性化也將人性提升的更加神聖。這就是巴哈,音樂中最偉大與最純粹的時刻。
透過這些論述與演奏,卡薩爾斯與巴哈的音樂變得更加密不可分,同時在文化論述的層面,也成功占據了道德高地。
在戰後的音樂會中,卡薩爾斯都會特別安排的曲目之外,演奏一首自己改編自加泰隆尼亞民謠的作品〈白鳥之歌〉作為音樂會的結尾,包括在一九六一年的白宮音樂會與一九七一年卡薩爾斯以九十五歲高齡在聯合國被授予和平獎章的音樂會上,卡薩爾斯都選擇以〈白鳥之歌〉總結整場音樂會。
這首短短不過三分鐘的曲子,在許多場合反覆演奏的過程中,跟《組曲》一樣成為卡薩爾斯的標誌性曲目,甚至跟《組曲》的人道主義意涵產生更深層的連結。許多當代大提琴家會在《組曲》的錄音中或音樂會後加入一段〈白鳥之歌〉,其根源也應追溯至此。
簡言之,卡薩爾斯對《組曲》的詮釋與其在西班牙內戰與二戰期間的政治立場在戰後的國際氛圍中逐漸揉合,並成為音樂/人道主義者的原型。這個形象深植於許多二○世紀下半葉乃至於當代音樂家的心中,成為一個值得效法的對象。
《組曲》演奏史的文化/政治/歷史脈絡解讀
卡薩爾斯的《組曲》錄音在音樂上固然有其卓越與不可取代之處,但跟其中音樂性同等重要的是卡薩爾斯《組曲》錄音所存在的文化/政治/歷史脈絡及其背後隱含的冷戰意識形態。奠基在「反法西斯」這個戰後氛圍中十足政治正確的立場上,卡薩爾斯的種種人道主義貢獻在隨之而來的冷戰格局中被進一步強化。而這個由美國與西歐國家所支持的「自由」與「人道主義」的標籤在美蘇冷戰的背景下,被進一步當成對抗蘇聯追求「社會正義」意識型態的武器。
與此同時,不容忽視的政治現實是,縱然卡薩爾斯在所謂的自由世界的文化圈享有極高的聲望,其「反佛朗哥」政治主張從未被各國政府採納。西班牙政體直到佛朗哥將軍於一九七五年辭世後才逐漸開始發生改變。簡言之,卡薩爾斯的《組曲》錄音無可取代的原因除了其中的音樂性以外,更反映了二十世紀下半葉錯綜複雜的文化/政治/歷史脈絡。
《白鳥之歌》在台灣
《白鳥之歌》無疑是卡薩爾斯眾多傳記中被翻譯成最多語言且流傳最廣的一本。《白鳥之歌》在台灣最早的出版紀錄是在 ㄧ九七一至一九七三年間以每期一章的形式見於《愛樂》雜誌上,之後於一九七三年由志文出版社集結成冊發行,從而廣為流傳。木馬文化的新譯本中更收錄了作者肯恩的序文及多達七十三張珍貴的影像資料,讓讀者能夠身歷其境的體會卡薩爾斯的生活點滴。
透過卡薩爾斯之口,《白鳥之歌》固然提供了許多寶貴的大師生平的經驗與記憶,但作為一本口述自傳,在閱讀《白鳥之歌》時也有一些特別值得讀者留意之處。首先,在英文版一九七○年成書之時,卡薩爾斯已經高齡超過九十,且已是一位成名超過七十年的大提琴泰斗。縱然大師口中關於年少時的記憶依然準確,但這不意味著卡薩爾斯所知就代表著一九至二○世紀之交大提琴演奏藝術的全貌。舉例而言,上文中所提及的關於巴哈《組曲》的流傳史就不盡然如卡薩爾斯在書中所述。
《白鳥之歌》作為一部當代音樂史中的經典之作,木馬文化願意重新印行,實為台灣讀者、愛樂者之福。筆者的拙文希望能夠發揮拋磚引玉的效果,讓讀者在重新閱讀經典的同時,也能激發對卡薩爾斯這位當代大提琴泰斗更加深入的興趣與思考。
(本文原刊登於udn global轉角國際,後經作者改寫收錄於書中)
推薦序
卡薩爾斯的巴哈隨想
焦元溥(作家)
一、一見鍾情
很多人說卡薩爾斯「發現」了巴哈六首無伴奏大提琴組曲。
這話對,也不對。
這些作品並未失傳,許多人也知其存在,只是沒有人如卡薩爾斯一般,能從塵埃裡識得真價。若說音樂史有何震古鑠今的神奇時刻,無論標準多嚴苛,都一定會有卡薩爾斯與巴哈,當年在巴塞隆納二手樂譜店的相遇。
那一年,他十三歲。
雖然學過鋼琴、長笛和小提琴,後者甚至在六歲就能公開演出,但直至遇見大提琴,他才找到一生志業。或許也只有技藝、人格、思想、性格皆如卡薩爾斯者,才足以讓巴哈大提琴無伴奏組曲在二十世紀重生,更成為日後所有大提琴家皆須挑戰的經典。
巴哈、大提琴、卡薩爾斯,註定是一輩子的愛戀相隨。
二、三位一體
很多人認為,信仰虔誠的巴哈,音樂裡處處可見宗教密碼。以大提琴無伴奏組曲而言,六組調性依序是G大調、d小調、C大調、降E大調、C小調和D大調;一說認為應兩兩一組,對應三位一體的聖父、聖子、聖靈。就和聲學觀之,第三號C大調和第五號C小調的屬音都是G,代表聖父(第一號組曲)掌管聖子和聖靈。而第三號C大調前奏曲開頭,旋律正和巴赫清唱劇中一句「耶穌(聖子)在此」相同,剛好符合如此觀點。
對我們而言,「巴哈、大提琴、卡薩爾斯」是三位一體;對卡薩爾斯而言,「演奏、音樂、人性」也是三位一體。論技巧,他是了不起的大師,指法運弓都多有創見,力求樂句澄淨清晰。但真正讓卡薩爾斯不朽的,則是其專注凝練,將個人意志與精神思想完全注入聲音,人琴合一的超凡演奏。他的演奏真誠自然,揮灑深沉大氣,勁道雄渾又不失優雅節制,音色與音樂更完美融合。
無論喜不喜歡,欣賞音樂,不能錯過卡薩爾斯。
三、精益求精
只是或許也別責怪以前的大提琴家對這六曲視而不見,因為它們的確可以當成練習曲,甚至看起來也像練習曲:從第一到第六,技巧難度由低至高。第四號在手指位置困難的降E大調,第五號張力強勁令人咋舌,第六號原本更可能是為五弦樂器譜寫,在現代四弦大提琴上演奏,技法更是繁複。卡薩爾斯花了十三年時間鑽研,才敢公開演出。又經過三十四年,直到他六十歲,才願意錄製。
戒慎恐懼,如履薄冰,三年後整套組曲方全部錄完,離他初見樂譜正好過了半世紀。胸懷絕世才華,卻又謙遜慎微,果然是不折不扣的卡薩爾斯。
這是史上第一套巴哈大提琴無伴奏組曲錄音。何其有幸,我們有如此偉大的開始。
四、無限可能
但為什麼卡薩爾斯要琢磨那麼久?
原因很簡單,因為這六曲千變萬化。依照和聲結構,或照音型章法,竟可有不同斷句模式。十二個音是三音一組還是四音一組?音群是要二分還是三分?結果天差地別,卻又左右逢源。
但演奏當下,卻只能自眾多選擇中挑取一個。
「在巴哈的作品中,我看見上帝的存在。」而卡薩爾斯以行動證明,他有資格這樣說。
五、堅持正道
因為關於人生的諸多選擇,很多時候也就只有一條路可走。
西方和聲學從教會歌唱中歸納心得,認為三全音(音程距離為增四度或減五度)既不和諧,又很難唱,稱其為「音樂中的魔鬼」。對作曲家而言,既然三全音被稱為魔鬼音程,那麼這也就可以代表魔鬼或地獄。在巴哈大提琴無伴奏組曲中,G和D之間可以看成相差四度,C和降E之間則相差(小)三度,C和D則是(大)二度。這是愈來愈靠近的過程,代表人和上帝愈來愈接近。而這旅程從四度開始,代表增四度被排除在外,人不能接觸魔鬼。
是的,卡薩爾斯也不接觸魔鬼。無論局勢多麼險惡,他也不曾改變堅持。寧可自我放逐,也不向獨裁政權低頭。就算換來數十年如一日的自苦,他也甘之如飴。
六、傾聽人生
關於卡薩爾斯的人生甘苦,選擇與堅持,在這本經由訪問整理,以第一人稱撰寫的傳記中,我們可以見到許多。一如他的音樂,所有人皆可欣賞,這也是一本所有人都可閱讀,或許也都該閱讀的書。
那裡有對藝術與世界,無限的好奇和探索。琴音中熠熠生輝的,是永恆的生命之光。
推薦序
一位充滿「愛」的藝術哲學家
楊忠衡(「音樂時代劇場」藝術總監)
卡薩爾斯無疑是二十世紀最傳奇的音樂大師之一,他在音樂領域的豐功偉業可說細數不盡。但是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倒不在世人對他的萬丈贊美,而在於,他是第一位讓我強烈感受到「愛」的音樂家。
充滿「愛」的一生,像一團不滅的火球,四處散放光與熱。他對生命、民族、文化、藝術乃至人類和平的愛,與他不朽的樂音,無時不刻鼓勵著與生活搏戰的人們;使這本口述傳記不止是一本「音樂家傳記」,而是值得所有人感悟反思的名著。當年剛一頭栽入音樂世界的我,讀到這本書,每每熱血沸騰,亢奮不能自已。
動盪的十九、二十世紀,才華洋溢的卡薩爾斯本有機會早早平步青雲,但是他卻為了對信念的堅持,勇於與不合公義的環境相抗;晚年不但流離他鄉,甚至不願棲身任何有違理念的地方。為了「愛」,他比常人付出更熱切的追求;也為了「愛」,遭致比常人更多的磨難。世事多變,許多當年恩怨或許已成雲煙,諸多爭議訴求也未必要所有讀者全盤理解,但如前所述,卡薩爾斯留下最珍貴的,除了藝術之外,就是燃燒生命、為理念堅持的理想人格。
此外,卡薩爾斯也是可貴的一座「時空之橋」,通往今日愛樂者不能感知的世界。錄音技術和影音媒體發明,使近代音樂史分割為可感知、不能感知兩個世界。可感知的這一端,人們習慣於直接欣賞舞台大師的風采和藝術,但是錄音技術的那一頭,卻是淹沒於荒煙蔓草間。然而,音樂並不是一個可以切割的物件,而是一條有生命的長流。人們對立體錄音黃金時代(尤其是上世紀五○至八○年代)的大師朗朗上口,對其前人卻極其生疏,這樣的理解是殘缺片斷的。
卡薩爾斯九十七歲的高壽,串起人們所熟悉的音樂世界,和殘存紙頭鉛字裡的歷史世界。卡薩爾斯出生時,還是布拉姆斯、華格納、柴科夫斯基……的全盛時代,青壯年又親歷馬勒、理查史特勞斯、新維也納派、法國印象派的風起雲湧。那些傳聞中的歷史巨匠,世紀之交的文學家、藝術家,乃至與他關係緊密的器樂家如柯爾托、提博、易沙伊、恩奈斯可等人,透過卡薩爾斯的口述,都活靈活現的再生人間。他的影響往下延伸,則是我們熟悉的羅斯托波維奇、杜普蕾、傅尼葉、托特里耶乃至馬友友。而卡薩爾斯早年發掘並錄製巴哈無伴奏組曲的史實,更讓人一氣呵成地往前回溯到浪漫時期乃至巴羅克,感受到如同親歷的傳承脈絡。
早年音樂資料取得不易,拆開一張訂購良久的黑膠唱片,或是發現唱片目錄出現重新出土的大師早年錄音(例如EMI的Reference系列),總要興奮許久。現在透過網路,歷史珍品往往指尖輕點就可以在雲端取得。雖然方便,卻降低了對這些珍品的敬畏。重讀這本書,可以讓人們心情沉澱,重新感受歷史風華的可貴,用「心耳」聆聽這些歷史遺產。尤其重要的是,除了欣賞外在的技巧、風格之外,讓藝術家回到有血有肉的「人」,並深探這些作品的本源初心。在此還是以卡薩爾斯本人的名言做結,為他「愛」的人生哲學做注解:「人類的良知比音樂重要得多。你可以用音樂來提升人類的良知,但是最偉大的是愛,是對所有生命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