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本書收錄的文章最初是為《新東方》雜誌(New East)撰寫,這本刊物發行於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日本,總編輯是羅伯森‧史考特先生(Robertson Scott)。他曾建議將這些文章集結成冊,但當時我沒有這個想法。後來於一九二七年出版的《禪論文集》(Zen Essays)第一卷亦參考了這些文章,因此本書內容與之自然有所重複。
近來我想,這些舊的文章集結成冊、重新出版或許也很好。想對禪學有些初步認識的人,會覺得《禪論文集》太過艱澀。對某些外國朋友來說,應該不是好讀易懂的入門書吧?
於是我把手稿完整看過一遍,訂正了錯誤的用語和內容。有幾處我覺得修改一下也不錯,但後來沒有改,因為牽一髮動全身,改了這些地方就得全部改寫。既然不會造成誤解,這些地方就保留原貌了。
如果這本書能發揮禪學入門的作用,引領讀者對我的其他作品產生興趣,就是達成付梓出版的目的了。書中所談,並非以學術角度處理禪學主題。
另外也建議讀者搭配姊妹作《禪學手冊》(Manual of Zen Buddhism)一起閱讀。
鈴木大拙
鎌倉,一九三四年八月
前言──榮格
難解的「悟」
鈴木大拙的禪學文章為近幾十年來的佛教知識做出重要貢獻。禪學本身是以巴利三藏(Pali-Canon)為根長出來的大樹上最重要的那顆果實。我們對作者鈴木大拙禪師充滿感恩,因為他縮短了禪學與西方思想的距離,也因為他實現這個目標的方式。東方宗教觀經常與西方大相逕庭,光是翻譯詞彙就會碰到重重阻礙,遑論傳遞概念上的意涵,有些時候不如不要翻譯。比如中文裡的「道」,至今仍無合適的歐語翻譯。佛教原典本身包含的觀點與想法,是一般西方思想難以領略的。例如,我不知道需要怎樣的靈性背景(也許是氣候?)或相關準備,才能徹底理解佛教說的「業」。無論我們對禪的本質有多少了解,都必須面對一個非常奇特的核心觀念。這個奇特的觀念叫作「悟」,或許可譯為英語的enlightenment(啟蒙、教化)。鈴木大拙說:「悟是禪存在的理由,沒有悟,禪就不是禪。」對西方人來說,要理解神祕主義的enlightenment與宗教詞彙中的enlightenment應該都不難。然而「悟」描述的enlightenment在藝術與方法上,都是歐洲人幾乎無法體會的。本書提到百丈淮海(724-814)的開悟以及傳奇故事,就是很好的例子。
再舉一例:有個僧人曾跑去找玄沙禪師,請教他通往真理的道路在哪裡。玄沙問他:「你有聽見溪水的呢喃嗎?」僧人說:「聽見了。」禪師說:「從這裡入。」
我想這幾個例子應能清楚展示「悟」有多麼晦澀難解。例子舉得再多,關於「悟」如何出現、「悟」包含的內容仍是一團迷霧;也就是說,我們不知道一個人如何開悟,也不知道他悟到了什麼。忽滑谷快天是東京曹洞宗大學的教授,他在描述開悟的時候說道:
「擺脫對於自性的錯誤觀念後,我們必將喚醒純淨而神聖的內在智慧,也就是禪師口中的佛心、菩提、般若。它是神聖的光,是內在的天堂,是道德寶庫的鑰匙,是影響與力量的源頭,是寬容、正義、同情、公平之愛、人性與慈悲的坐位,是萬事萬物的度量。當這份內在智慧完全覺醒,我們就能明白眾生的靈性、本質、天性其實都與普世之愛或佛毫無二致;明白眾生都與佛正面相對,浸淫在世尊豐沛的慈悲裡;明白佛喚起眾生的道德本性,打開靈性之眼;明白佛開啟眾生的新能力;明白佛為眾生安排使命;明白生命不是生老病死之海,也不是苦難的淚水河谷,而是神聖的佛剎、淨土,眾生可以在這裡得到涅槃妙樂。
於是我們的心徹底改頭換貌。不再因憤怒和仇恨而痛苦,不再因嫉妒和野心而含怨,不再因哀傷和悔恨而悲痛,不再因憂鬱和絕望而頹喪。」
這是一個身為禪弟子的東方人所描述的「悟」。我們必須承認若要將這段文字放入任何基督教神祕主義的靈修書籍,幾乎不太需要修改。但是,這段文字用一網打盡的決疑論手法(casuistry)描述「悟」,沒辦法幫助我們了解「悟」的體驗。忽滑谷快天講這段話的對象應是西方理性主義,他本身對理性主義頗有研究,所以他的描述聽起來才會如此平鋪直敘、啟迪人心。禪宗公案儘管晦澀深奧,但也比專為法國王太子編纂的拉丁文典籍(ad usum Delphini)更好讀;公案篇幅更短,但寓意更深。
西方的「哲學」與東方的「禪」
禪與西方定義的「哲學」完全不同。這是神學家魯道夫‧奧托(Rudolf Otto)在為大峽秀榮的禪學著作寫前言時提出的意見,他認為忽滑谷快天將這種神奇的東方思想帶進西方的哲學範疇裡,結果兩者反而受到混淆。如果用最僵化的身心平行論(psycho-physical parallelism)來解釋這種非二元性(Nichtzweiheit)、一體性與對立統一(coincidentia oppositorium)的神祕直覺,就完全無法進入公案、喝與悟的世界。最好先讓自己深深沉浸在禪學公案的朦朧曖昧裡,並且時時記住「悟」是不可言傳的奧祕(mysterium ineffabile),而這正是禪師心中所願。這麼說好了,公案小故事與神祕的開悟之間有一道鴻溝,我們最多只能指出跨越鴻溝的可能性,實際上永遠跨越不了。我們感覺自己觸碰到真實的祕密,不是想像出來的祕密,也不是虛假的祕密。這不是那種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祕密,而是言語難以描述的體驗。「悟」的到來總是出乎意料,不可預期。
基督教的三位一體、聖母瑪利亞、基督受難、主保聖人等異象都是神的賜予,在我們的印象中這件事差不多就是這樣,理所當然。因此德國哲學家雅各‧波墨(Jacob Boehme)在錫盤反射的陽光裡看見靈性本質(centrum naturae),也算是合理的經驗。我們比較難接受的是德國神學家艾克哈特大師(Master Eckehart)看見的「裸體男孩」異象,或甚至是瑞典神學家史威登堡(Swedenborg)看見一名「紅袍男子」告誡他不要吃太多,儘管如此又或許正因如此,他認為這名男子正是上帝。這些事件不是那麼容易接受,因為怪異到近乎荒謬。但是,有很多開悟經驗不只怪異到近乎荒謬,而且還真的非常荒謬。
無論是誰,只要曾經懷抱著愛與理解長期研究遠東信仰如花朵般的本質,就會發現令過於單純的歐洲人困惑連連的這些奇事消失了。禪確實是華夏信仰綻放的、最美的花朵之一,受到浩瀚的佛教思想世界滋養孕育。因此,真正試圖理解佛教思想的人──也就是摒棄各種西方偏見的人──即使理解程度有限,也可以在因人而異的開悟經驗底下探究到某個深度;他們也會感受到那些西方哲學與宗教迄今刻意視而不見的艱難阻礙。哲學家關注的思考與日常生活無關,基督徒一碰到異教就劃清界線(「主啊,感謝你沒有讓我變成異教徒」)。這些西方領域裡沒有「悟」──那是東方人的東西。真的是這樣嗎?西方不存在「開悟」嗎?
仔細研究禪學典籍一定會給你留下這樣的印象:雖然很難解釋,但其實「悟」是一種自然而然的事,非常單純,以至於讓人只見樹、不見林,而且在試圖解釋「悟」的過程中,一定會說出使人陷入巨大困惑的答案。因此忽滑谷快天才會說,任何想要說明或分析禪宗開悟的嘗試,一定會無功而返。不過他仍大膽描述了開悟,說它包含對自性本質的洞察,將意識從自我的虛幻概念裡釋放出來。自性本質的幻覺,其實是常見的錯把自我(ego)當成自性(self)。忽滑谷快天藉由「自性」理領悟了佛性,也就是全體意識(Bewusstseinstotalität)。他引用盤山禪師的話說:「心月孤圓,光吞萬象。」然後補充說道:「這既是宇宙的生命和宇宙的精神,也是個體的生命與個體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