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序
文學做為一種民族防禦
孫大川 paelabang danapan
介入書寫世界應該是臺灣原住民近半個世紀以來,最突出的文化現象。藉由文字書寫的形式,原住民終於能以第一人稱主體的身分說話,與主流社會對抗、溝通甚而干擾、豐富彼此的內涵,這實在是整體臺灣千百年來最值得讚嘆的事。我們終於能擺脫「半調子」的本土化口號,與島嶼的「山海世界」面對面的相遇。原住民嘗試使用文字符號進行書寫,當然並不是現在才開始,早在和西班牙、荷蘭接觸的時代,即以拉丁羅馬拼音符號翻譯、記錄自己的族語。清代的漢語、日據時代的假名,甚至戰後初期國語注音的使用,都曾經是原住民試圖介入臺灣主流社會,渴望和外來者彼此認識、溝通的手段。可惜這些努力,都沒有形成一種結構性的力量,讓原住民的主體世界真實敞開。
對原住民或所謂少數民族而言,「介入」之所以困難,主要是因為介入的行動是兩面刃,是藉由離開自己來找回自己的一種冒險。原住民或少數者的聲音要被聽見,必須用主流「他者」的語言或符號來說話才行。說它是冒險,是因為這樣的介入極可能要付出自己文化、語言和認同流失的代價,清代的平埔族群就是明顯的例子,當代臺灣原住民面對著同樣的挑戰。不同的是,清代「土牛」界線的漢番隔離,以及日據時代特殊化的理蕃政策,使廣泛的中央山脈一帶和花東地區的原住民各族,即使到戰後,雖面對許多同化力量的衝擊,但仍大致保留了各自的族語、祭儀和風習。「介入」的風險雖然巨大,但底氣猶存。如何掌握臺灣內部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和意識型態的變遷,以及國際大環境總體趨勢的發展,在夾縫中找回自己民族的能動性和創造力,正是這一代原住民族人共同的使命和實踐目標。
「介入」牽涉到許多不同的方面,也包含著各個不同層次的問題,文學創作當然是其中重要的一環。主體說話了,它是原住民自我的直接開顯,宣示自己的存在與權力。我們曾經說過,對原住民或少數民族來說,真正的介入是一種冒險,一種離開自己朝向他者的路。從目前有限的資料來看,具民族主體意識,藉他者語言說話的例子,並不是現在才開始,早期受日文教育的泰雅族樂信.瓦旦、鄒族的高一生、卑南族的陸森寶、阿美族的黃貴潮(Lifok 'Oteng),以及戰後以漢語寫作的排灣族陳英雄(Kowan Talall)、鄒族的伐依絲.牟固那那、泰雅族的游霸士.撓給赫、魯凱族的奧崴尼.卡勒盛等等,都是藉他者的語言來說自己的故事。一九八〇年代,原住民運動興起,接受比較完整漢語教育的原住民知識青年,有了更大介入書寫世界的實力。文學方面胡德夫、拓拔斯.塔瑪匹瑪、瓦歷斯.諾幹、莫那能、利格拉樂.阿和夏曼.藍波安等人,在文壇漸露頭角。不過,這段時期原住民的文學書寫大致上是零星的,也比較是伴隨政治運動的產物。一九九三年「山海文化雜誌社」成立,原住民文學的運動與隊伍,才逐漸以組織的型態集結、運作與成長。這種語言混用的情況,在部落即興歌謠或所謂林班歌曲中,有著非常豐富的創作傳統,至今不衰。
我在一九九三年《山海文化雙月刊》創刊號的序裡這樣說:「語言文字的問題,也是《山海文化》必須克服的難題。原住民過去沒有嚴格定義下的『書寫』系統,因此『雜誌』的呈現,對原住民原來的『言說』傳統,其實是一個極大的挑戰。通常,我們可以嘗試兩種策略:或用漢文,或創製一套拼音文字來書寫。《山海文化》的立場,願意並同時鼓勵這兩種書寫策略;而且為尊重作者本身所習慣使用的拼音系統,我們不打算先釐訂一個統一的拼音文字,讓這個問題在更充分地實踐、嘗試之後,找到一個最具生命力的解決方式。漢文書寫方面,在語彙、象徵、文法,以及表達方式的運用上,我們亦將採取更具彈性的處理原則。因為,我們充分理解到原住民各族皆有其獨特的語言習慣和表達手法;容許作者自由發揮,不但可以展現原住民語言的特性,也可以考驗漢語容受異文化的可能邊界,
豐富彼此的語言世界。」
鬆開族語的顧慮,大膽介入漢語書寫,目的不是要拋棄族語,而是想激發原住民創作的活力。從現在的眼光來看,當時對語言使用的彈性策略,應該是有效的。《山海文化雙月刊》雖因經費困難而於二〇〇〇年停刊。但自一九九五年起至二〇〇七年止,「山海」共籌辦了七次原住民文學獎,其中兩次與中華汽車合辦,另五次皆由「山海」自辦。二〇一〇年之後,由於原住民族委員會的政策性支持,每年皆以標案的方式由「山海」承辦「原住民族文學獎」、「文學營」與「文學論壇」三項活動,至二〇二二年止共十三屆。二〇二三年之後,則由原住民族文化事業基金會續辦。這一連串的文學推動措施,深化了原住民文學創作的質量,不但培育了三十多位成熟的作家梯隊,也拓寬了原住民文學的內涵和題材。作家們的成就,受到多方的讚賞,迭獲各大獎項的肯定。教學和研究的現場,文學外譯的挑選,都有我們原住民作家活躍的身影。
二〇〇〇年以後,之前的關注焦點雖然仍是作家們持續反省的主題,但觀點更深入了,寫作的技巧與手法也更加細膩。尤其值得欣慰的是參與的作者不但增多了,而且陸續有年輕的世代加入了寫作的行列。巴代大部頭系列的歷史小說,奧崴尼.卡勒盛或霍斯陸曼.伐伐的《玉山魂》,有著完全不一樣的風格,毫無疑問的,歷史的原住民詮釋,是原住民文學二〇〇〇年之後,以不同的筆法、角度和切入點,思考歷史對原住民的意義。他們明顯受到線性時間系列的影響,對事件的解釋,徘徊於神話傳說和歷史考據之間。前輩作家夏曼.藍波安,二〇〇〇年之後其創作力更為雄健。大作陸續出版,將海洋的書寫推向極致。同樣地,瓦歷斯.諾幹也不遑多讓,他的《當世界留下二行詩》和微小說,不但是一種新的寫作形式之嘗試,也作為他推廣文學教育的實踐手段。年輕世代的乜寇、Nakao、沙力浪、馬翊航、程廷、黃璽、林纓,以及參與歷屆原住民文學獎的寫手,有些作者雖還未集結出書,但都有亮麗的表現。他(她)們創作的興趣和關心的議題,已與主流社會共呼吸,性別、科幻、政治、醫療、生態、族語、部落變遷與都市經驗等等,都是原住民作家要去面對、處理的課題。因為族群的特殊視角,對這些議題的理解和想像,自然與主流社會有著不同的判斷。
簡單地回顧這半個世紀以來,臺灣原住民介入文學世界的情形,特別著重二〇〇〇年前後的對照,是想讓讀者對原住民文學發展的能動性能有一個概括的掌握。從集體到個人、時空環境的變化,都反映在原住民作家的作品中。不同於以往,這些作品一篇篇串連成一道民族的防禦線,取得另一種客觀的存在形式。為保持原住民文學歷史發展的完整性,本選集盡可能收錄有明確作者掛名的最早作品,如鄒族高一生的〈春之佐保姬〉、〈獄中家書〉、阿美族黃貴潮的〈日記選粹〉和卑南族陸森寶的〈美麗的稻穗〉、〈思故鄉〉等。但,為避免和二〇〇三年印刻版選集重複,我們不得不對若干作家的精彩作品割愛。
此套選集分《小說》四冊、《詩歌》二冊、《文論》三冊、《散文》三冊,共十二冊。《小說》由蔡佩含、施静沂負責選文,蔡佩含撰寫導論;《詩歌》由董恕明、甘炤文負責選文,董恕明撰寫導論。《文論》由陳芷凡、許明智負責選文,陳芷凡撰寫導論;《散文》由馬翊航、陳溱儀負責選文,馬翊航撰寫導論。編選的過程,經過多次的討論,考慮文章的代表性、文學性、主題的開拓與篇數的平衡等等,為容納更多作品,小說以短篇為主,長篇則徵得作者的同意,做精彩片段的節選,並節制選錄。為鼓勵創作新手,我們也大量選錄參與各類文學獎的作品(包括山海及其他單位舉辦的獎項)。
編輯的過程中,我們都驚嘆於原住民作家創作的熱情,短短的幾十年,卻能生產出這麼多質量兼備的作品,原住民多麼渴望訴說自己的故事啊。感謝原住民族委員會夷將.拔路兒主委的全力支持,沒有他的首肯,我們根本無法進行這項工作。感謝聯經出版公司的林載爵兄及其編輯團隊的盡心協助,能與像聯經這樣具有學術聲望的出版公司合作出版,是原住民作家的福氣。謝謝山海的林宜妙以及所有參與選文、撰稿、校對、編輯的老師與同學們,你們的辛勞成就了這個有意義的工作。我們將這一切都獻給每一位原住民作家朋友,你們創作的無形資產會是原住民未來文化的活水源泉。
導論
蔡佩含
閱讀這些數十年來的小說時,雨林生態系繁盛豐饒的燦爛畫面,在我的腦海自然浮現。每篇小說都各自開展了獨特的樣貌,占據了最適合的位置:有的在樹冠頂上接收最炙熱的陽光,枝葉翠綠,金黃燦爛;已經累積數本長篇小說的作家,像是板根厚實的大樹,各自屹立;有些文字是曲折迂迴的藤蔓,有些則躲在潮溼陰暗的角落,自腐土綻放;率直的葉脈清爽舒心,絢麗綻放的花瓣則危險迷人。閱讀這些作品,有如置身小說叢林,感覺到原住民族文學的生氣盎然,作家們豐沛的寫作能量,成就了這獨特的小說生態系。這次小說選的時間軸橫跨了約六十年,從陳英雄在一九六二年發表的〈覺醒〉,到最近程廷所著、甫獲臺灣文學獎的〈大腿山〉,總共收錄了四十三位作家的作品,包含十部長篇小說的節選十篇、三十七篇短篇小說及六篇微小說,全書共計五十三篇。
小說選是以作家的年齡依序編排,讓寫作梯隊的世代差異能夠被約略顯現,並能從作品的誕生時間,映照出個別作家在不同階段的生命經驗,呈現一些原住民文學史的階序。而若將這些小說擺放在不同的議題軸線上,亦能看出語言使用的差異、寫作題材的不同以及性別觀點、族群文化、身分認同的諸多詮釋,跟臺灣社會環境的脈動和變革,都有相當程度的關聯。這篇導論,希望在時間軸之外,也讓類似題材的小說並置,藉此展現出不同作家經營小說的策略和美學風格,並方便讀者能從議題面來認識原住民族文學的多元。
陳英雄是個相當特殊的存在,他的《域外夢痕》出版於一九七一年,收錄了從六〇年代開始陸續發表的單篇小說,這本書也是原住民族文學史上第一本漢語文學作品。此次收錄的〈覺醒〉,從陳英雄最熟悉的警察角色作為敘事者,在警察付出愛和關心後,終讓曾加入共產黨的潘傑棄暗投明。即便充滿時代印記的「政治不正確」,但此篇作品的存在,反倒讓我們有機會重新反省臺灣文學史鮮少從原住民族的角度解讀五、六〇年代的反共小說,也總是僅把原住民文學的歷史軸線,限縮在八〇年代的原運之後。游霸士.撓給赫的〈丸田砲臺進出〉細緻描繪整場戰鬥的籌畫與過程,戰鬥的氣息在文字中醞釀,氣氛不寒而慄。周牛莒光從心理學及精神科現場的專業,為原住民族的小說創作另闢蹊徑。乜寇.索克魯曼的《東谷沙飛傳奇》在二〇〇八年出版時,被喻為臺灣版的《魔戒》,此部小說以布農族的神話傳說作品串起,並用相當魔幻的手法,打造一英雄的成長之旅。近年來山林盜伐事件頻傳,因盜伐地點與部落生存空間疊合,再加上熟悉山林的特性,原住民族人因為高金利誘而涉案的例子時有所聞,兩篇小說皆對此議題做出反省,手法卻各具特色。〈山瘟〉運用變形神話及基督教撒旦附身的母題,讓主人翁在被山老鼠咬後,逐漸失去人性、背離部落,成為真正的「山老鼠」,變形過程中的人性糾結和形貌幻變描寫精彩,電影感十足。阿道.巴辣夫.冉而山在二〇一三年出版的劇本《路.Lalan》可謂其半自傳的作品。這齣戲描述珩豆這個原住民的知識分子,熱愛閱讀與思辯,但在現代生活中感到茫然迷失,最後回歸自然對他的召喚。讀阿道的劇本最有趣之處,在於奇形怪狀但饒富寓意的文字表現,口語、腔調、幽默及笑聲,都透過阿道刻意經營的書寫,鮮活的表達,其戲耍語言的能力,令人驚嘆。
一顆不帶著任何預設立場的心,是進入這座小說叢林的入場門票,在閱讀的旅程中,必定能有更多驚喜和精彩的發現。邀請所有的讀者,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在這座叢林裡坐下,靜下心來仔細聆聽,這數十年來,原住民族創作者們「用筆來唱歌」的動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