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早期台灣,富貴人家喜歡看風水擺方位,普通人家閒扯淡算算命,不只一個算命的說,你掌紋上有兩條事業線在中年以後分行,注定是雙軌人生,我一直覺得這是算命的望紋生義,瞎掰居多。
沒想到這種瞎掰,竟怪異預測了我日後的雙軌曲線。一生最多時間用在大學,走在學習、治學與辦學的本軌上,至於岔出的政務這一軌,擴及國科會、行政院、九二一重建、教育部、考試院,常須想想這兩軌要如何關聯起來,再回頭看看,都是我的初衷嗎?
就透過這本回憶錄,講些個人啟蒙與奉獻的往事,說些背後的時代脈絡,將大學與政務人生要點,以及對學術的重要關切,放入正文,若需要談到較多心理學,就儘量挪到書末的簡要附錄中。讀者若還是覺得卡卡的,就請跳到下一段吧,算我沒寫好。
這本書中寫了不少同代人的共通事跡與願景,也講些容易犯與不該再犯的錯誤。以前看過富蘭克林(Benjamin Franklin)、彌爾(John Stuart Mill)與羅素(Bertrand Russell)的自傳,三人都呈現出一種專注、博學、多軌人生之混合風格,坦白素樸的敘說方式,很容易切入找到啟蒙契機。後來看了幾本代寫的名人傳記,若沒說成聖人就改當超人,令人敬佩的多啟蒙的少,我看還是多學學他們三人比較好。
這本回憶錄也做點歷史評價,包括點評當代人物與國家領導人、台灣經驗與民主政治轉型、校園事件平反、台大管案、大學尊嚴與自主的紅線、意識形態介入教育、教育改革、核電政策演進、天災與疫病防治平議等項。
本書同時想獻給小時候沒來得及立志,但長大後仍有勵志心情的人。我一向認同「以銅為鑑,可正衣冠,以古為鑑,可知興替,以人為鑑,可明得失」這句話,書中秉持該一精神,寫了不少時代變動中的人物與往事,以及在學習與艱困中找到初心一路成長,毋忘初衷的例子,希望讀者能從本書找到值得參考之處,是所至盼。
在出版過程中,首先要感謝印刻出版社總編初安民,在他大力協助下,得以為自己過去所經歷的,留下較完整紀錄(包括大學、九二一與詩集)。另要感謝天下文化高希均教授,我離開教育部後所寫第一本教育書,就是在他鼓勵下出版。本書有些課題的源頭,也來自上述各書。
感謝遠流出版公司榮文與曼君夫婦,提出切題的改進意見。我與榮文是只求進球不講姿勢的雙打桌球搭檔,竟然從沒在遠流出過一本書,心中有點慚愧,現在補上了,真是高興。遠流曾淑正主編,花了不少心力調整本書的結構與敘述方式,謝謝她。
最後要提起過去與我一起在各領域工作、貢獻良多的同仁,出書之前還幫忙指出不足與應修正之處,就不一一列名,真是感謝他們。
權力不曾在他臉上留下痕跡
資深新聞人、《上報》董事長 王健壯
人一旦沾染上政治,或者說掌握了權力,通常結局不是被毀容、毀心,就是被毀腦。
多少人本來慈眉善目,掌權後卻變成一副官僚嘴臉,面目可憎到不忍卒睹。
多少人本來溫良恭儉讓,但跳進政治大染缸後,心卻變黑了,同情心、同理心與愛心,什麼心都沉在染缸裡。
多少人本來滿腦子經世濟民的抱負,但受到權勢名利的誘惑後,腦袋裡的那些知識常識,全都忘得一乾二淨。
有沒有人是例外?有,但少之又少,黃榮村就是其中之一。他是我四十多年的老友,但說他是例外,絕不是朋友間的互相吹捧,「不是逢人苦譽君」,而是一個當了四十多年老記者的觀察所得。不信,你可以再去問問那些跟他在九二一重建會、教育部或考試院共事過的人,他們的答案想必也是如此;權力不曾在他臉上、心中、腦裡留下任何痕跡。
有幾個小故事,可以當作他對權力免疫的註腳。
第一個故事。他曾經為了教改、反軍人組閣與黨政軍退出三台而走上街頭,但他當教育部長後,卻有十萬教師走上街頭示威,示威對象就是他的教育部,他原本大可坐在辦公室裡等待風暴過去,但他竟然「遊行隊伍經過教育部,我找了范巽綠政次到部長室,在窗前與遊行隊伍揮手,揮了兩個多小時,隔天右手都快舉不起來」,這麼憨憨呆呆的部長,少見吧?
第二個故事。「黨外」曾是他青春時期的政治啟蒙,他當過的官也都是在民進黨執政時期。但當民進黨立委陳亭妃指控他是大學門神時,他幾個小時後就發聲明一怒辭職抗議。管中閔被遴選為台大校長後,民進黨政府極盡刁難之能事,發生了所謂「卡管案」,而他不但認為卡管案是泡製出來的,更形容「台大就像魔戒,召喚黑暗勢力讓台灣內爆」;這種「是則是,非則非」言所當言的知識分子,已經少見了吧?
第三個故事。他從年輕時就寫詩,到現在仍不改詩人本色,陳亭妃指控他時,他明明是氣到衝冠一怒辭校長,但他卻說「辭職是對民進黨遙遠的示警」。「遙遠的示警」是不折不扣詩的語言,文青到不帶一絲火氣怒氣,這種不疾言厲色、不怒嗆、不打臉的風度,現在也少見了吧?
我從認識黃榮村後,就知道這個人的學問博雜,知道他讀過台大歷史系,再轉心理系,後來才知道他在台大時其實修過文理法醫工農六個學院的課。我知道他很喜歡艾爾頓.強(Elton John)的歌,尤其是黛安娜王妃過世後他改寫的那首〈風中之燭〉(Candle in the Wind),後來才知道他修過英詩的課,也在艾爾頓.強的歌詞裡找到英詩的格律。心理學是他的專業,但我祇在年輕時讀過佛洛伊德、弗洛姆的幾本翻譯書,黃榮村專長的什麼認知心理學,新格式塔心理學等,我一竅不通,也就不敢妄評了。
但由此可知,黃榮村是個跨界的人,一生斜槓無數。他當過政務性質完全不同的震災重建會執行長、教育部長與考試院長;當過心理學教授,卻在同時期替許多歷史上的政治冤案作過平反;他可以右手寫心理學論文,左手同時寫現代詩。
以賽亞.伯林(Isaiah Berlin)說「狐狸知道很多事,但刺蝟祇知道一件事」,黃榮村是刺蝟,還是狐狸?套句海明威小說裡常寫的一句英文It depends,看你看他在哪種專業領域的表現而定,看你看他在哪個時期的專業作為而定,他可能是其中之一,也可能兩者都是。
但可以斷言的是,像他那樣的人,那樣和光同塵的個性,那樣不追求一己權勢名利的從政態度,那樣既像狐狸又像刺蝟的知識表現,確實是舉目難見一人;就像龔自珍說的「進退雍容史上難」。
老友出書,奉命寫篇短文,沒想到思來想去後,信筆寫下的盡是正面文字;但再強調一次,這是一個老記者的評語,而非老朋友的阿諛;像他那樣的人,你確實很難找到陰暗面。
人情義理存乎一心:黃榮村的時代與往事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名譽教授 邱坤良
幾個月前聽黃榮村說即將出版回憶錄,一直很期待,畢竟他幾十年來活躍於學術、政治與社運圈,出將入相,親歷當代政經與社會重大變遷,甚多還是主事者之一,回憶錄必然大有可觀。近日終於看到他的《時代與往事——我的學習與奉獻之路》,乍看書名也像上世紀五、六○年代黨國要人與社會名流讓人仰之彌高的傳記或回憶錄。
榮村兄的回憶錄從求學過程談起,從小到大——由故里到外鄉,由學校到社會,由台灣到國際;再從任教台大到國科會人文處長、政務委員、教育部長的公部門服務經歷,部長下來後擔任中國醫藥大學校長,最後從考試院長的「國公」級高位退下,中間穿插參加教育改革、擔任「台大四六事件調查小組」召集人、負責九二一震災重建的重要職務……。雖然與一般傳記的書寫體例一樣,以個人為中心,循序漸進,脈絡清楚,細讀內容還是頗有不同,他沒有規規矩矩自報家門,從細數他的家世開頭,而是從容自在地優遊他的前半生,有時跳上雲端,夾敘夾議,月旦人物;有時又遁入俗世,以他者姿態像個說書人述說一個事件,還不忘附上他的現代詩作品:有詩為證。
榮村兄的回憶錄書寫縱橫捭闔,與他的學術訓練、職場歷練及其人格特質有關,才能洋洋灑灑、「自自冉冉」。
他進台大唸的是歷史系,大二再轉心理系,等於是從文學院轉到理學院,本來大學轉系稀鬆平常,他卻能把它轉得義理分明、精彩萬分,而後心理系成為他一生學術研究與經世致用的根柢,在台大二十年的心理學教學研究,以及之後行政首長及大學校長二十年「雙軌人生」各走各的共同核心,都可看到他的心理學應用的痕跡。他沒有特別說的是一年歷史系訓練的影響,歷史學科的特質本來就可作為人文社會與自然科學學術背景的基礎,以他的頂真,歷史系的一年不會只是記得一些古代人名與戰爭發生和條約締結的年代而已,在《時代與往事——我的學習與奉獻之路》裡,就可看到黃教授談天說地交代事件的歷史、政治與社會大環境因素,同時隨時為讀者作些知覺心理學、認知心理學的科普解說。
他接觸的人很多,堪稱「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所經歷的國家、社會大事件也「罄竹難書」,讀者隨著他的書寫,溫習了半世紀以來台灣大環境的變遷,長了知識,也看到一些內幕。在這本回憶錄裡也點評國家元首,從近距離的視角,寫了「阿扁的工具性性格」與「不同類型的小英」,各寫了千字文,言之有物且不失客觀,不過就讀者立場,可能覺得不過癮,也會很想要他連另幾位總統一併做精彩的點評。
除了學術訓練背景,榮村兄的人格特質與職場實務工作的推動大有關係,平常戴副眼鏡,瘦高身材的榮村兄看起來很有書卷氣,理性而帶點嚴肅,卻有感性浪漫與極富人情味的一面,他寫詩、喜歡藝術,是個念舊、與人為善的人,在回憶錄裡談到以往的職場經歷,時常不忘提一下當年與他一起努力的夥伴,即使事過境遷,仍常與他們定期歡聚。
閱讀榮村兄的回憶錄,如果認識本尊或見識過他的風趣,更能在他的許多敘述中體會平面文字不易顯現的阿村式淡淡的幽默,書中有一段原任九二一重建會執行長的阿村轉任教育部長,繼任人選行政院游院長正在評估中,院長問阿村誰比較合適接任?阿村與由九二一重建會副執行長改任政務委員的林盛豐一起向院長遊說:「何不給陳錦煌做做看?」錦煌任行政院政務委員時是負責督導災後重建會的社區總體營造工作,游院長說:「好,假如他不行你們負責。」阿村說:「那就我負責好了!」拍拍胸膛,要林盛豐也拍一下以示支持,看到榮村兄「要林盛豐也拍一下以示支持」,我不禁會心一笑,他與游院長兩人的對話正是游式與阿村式的風趣與幽默。
榮村兄卸下教育部長職務後,有一次跟計程車司機的對話也很有趣:他搭計程車到喜來登,抵達後司機一轉頭,用台語說「啊,部長,怎麼抓到祇剩你」,(我閱讀的感覺比較像是:「你怎麼還沒被抓走?」)他回說「你亂講!」再隔不知多久,他接到最高檢察署特偵組寄來不起訴處分書,上面列了一堆過去內閣同事,原來是國民黨二○○八年輪替拿回政權後,當家又鬧事,把他們一夥一狀告進去,之後到各部會翻箱倒櫃找資料。榮村一直到不起訴處分下來,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他說:「真是無法評論」。
回憶錄後段的〈笑看人生〉是精彩的一章,除了訴說幾次身歷險境(或所謂瀕死經驗),阿村這時才談到他的家庭生活——尤其是跟兒子一家的情感與互動,他喜歡跟朋友一起談孩子,大家的共同結論,不就是為孩子而活嗎?他在這一章,細數兒子的成長經歷,現在又把關愛延續到孫女身上。他陪資質優異的兒子一起成長,讓兒子根據興趣選擇自己的人生,原來對生化研究有興趣的兒子,因為對音樂更有興趣,寧願放棄在台大與中研院當病毒學家的機會,選擇音樂這條路,兒子果然在音樂領域做出優異的成績,在金曲獎、金音獎等重要獎項大放異彩,他曾自嘲哪一天外界談到黃榮村就是一句「黃少雍的爸爸」。
黃榮村在《時代與往事——我的學習與奉獻之路》自序裡提到看過富蘭克林、彌爾與羅素的自傳,很容易找到啟蒙契機,他希望這本回憶錄「能獻給小時候沒來得及立志,但長大後仍有勵志心情的人」。他說:「支持兒子是因為兒子對音樂真的很有興趣,人要有興趣,才會有熱情,有熱情就會專注持久,久了就會累積成果、規模及品質。」這段話是學心理學、當過教育部長的阿村給全國家長最權威、最親切、最實用的一席話,看他的回憶錄也不會僅僅是欽佩的多,啟發的少,而是啟發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