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閱讀伊朗,是瞭解全世界的起點(節錄)
陳立樵,輔仁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
多年前筆者在英國倫敦的亞非學院(School of Oriental and Asian Studies, SOAS)就讀,時常在學校對面的書店流連忘返,收銀臺前的熱門書區,很長一段時間都擺著《伊朗:心智的帝國,從瑣羅亞斯德到今天的歷史》(以下簡稱《伊朗》)這本書的英文原版。作者安斯沃西(Michael Axworthy)曾負責英國外交部的伊朗事務,也曾於艾克賽特大學(University of Exeter)任教,於二○一九年去世。安斯沃西的著作除了本書《伊朗》之外,也有關於一九七九年的伊朗革命,以及十八世紀伊朗著名君主納迪爾沙(Nadir Shah)的興衰起落。安斯沃西筆耕不輟,留下了可供大眾認識伊朗歷史的作品。
本書為通史性質的著作,從古代伊朗的阿契美尼德帝國(Achaemenid Empire)談起,直到二十一世紀初期伊朗伊斯蘭共和國(Islamic Republic of Iran)的國內外局勢。伊朗位於亞洲內陸地區,其發展過程包含相當複雜且多元的面向。西元前六世紀的阿契美尼德帝國,其領土範圍不僅涵蓋今日的中亞、西亞,還包括了埃及。埃及的第二十七、第三十一王朝皆是伊朗歷史的一部分,伊朗帝王(Shah)也都有埃及法老王(Pharaoh)的身分。儘管領土範圍大,不等於強盛,但那個時代的確還沒有另一個如此幅員廣大的勢力,可能當下人們會認為,阿契美尼德帝國就是整個世界。
然而,「伊朗」這個世界卻在西元前四世紀遭到來自馬其頓(Macedon)的亞歷山大(Alexander)占領,也可想見「伊朗」充滿吸引力,只要「擁有伊朗,就能擁有全世界」。因此,亞歷山大不斷往東方前進,其帝國領土範圍與阿契美尼德一致,而他也是埃及法老王。「欲亡其國,先亡其史」,亞歷山大銷毀了瑣羅亞斯德的經典《阿維斯塔》(Avesta),意欲徹底消除阿契美尼德帝國的「遺毒」。但伊朗當地勢力仍長期抵抗馬其頓人,如帕提亞帝國(Parthian Empire)、薩珊帝國(Sassanid Empire)先後崛起,都是在伊朗地區試圖扮演讓伊朗能夠再次強大的主導角色。為了重建伊朗的榮光,薩珊帝國致力於重新編纂《阿維斯塔》,也致力於將領土範圍拓展到如阿契美尼德帝國一樣廣大。
不過,時局已變,西亞地區已經不再由伊朗帝國獨享。歐洲的羅馬帝國(Roman Empire)將東方的邊界推進到了西亞地區,甚至進入美索不達米亞(Mesopotamia)。而且,一神信仰的力量在西亞地區成長茁壯,讓羅馬帝國成為基督教(Christianity)勢力;而西元七世紀中葉,阿拉伯半島(Arabia Peninsula)的伊斯蘭(Islam)勢力更摧毀了薩珊帝國,成為了從中亞向西至北非的伊斯蘭帝國。接下來突厥人、蒙古人相繼主宰伊朗地區,也先後都成為伊斯蘭世界的一分子。阿拉伯人建立起來的伊斯蘭帝國,於一二五八年蒙古西征的過程中被摧毀,之後在伊朗地區建立起來的伊兒汗國及帖木兒帝國,都在伊斯蘭歷史中占有重要地位。
十六世紀是伊朗歷史發展中的重要分水嶺,伊斯蘭信仰的什葉派(Shia)勢力在此一區域稱霸,形成了周遭主要是遜尼派(Sunni)穆斯林,卻只有伊朗地區是以什葉派為主的特殊現象。此後,作為什葉派的伊朗,歷經薩法維王朝(Safavid Dynasty)、一七九七年成立的卡札爾王朝(Qajar Dynasty)、一九二六年成立的巴勒維王朝(Pahlavi Dynasty),以及一九七九年之後的伊斯蘭共和國,已經有四百多年的時間。而且,這段時間的伊朗地區,不似薩法維王朝之前的時代,由阿拉伯人、突厥人、蒙古人等外來族群相繼統治,而由本土勢力登上主導角色。因此,長久以來,人們會把「伊朗」與「什葉派」劃上等號。
以近現代的角度來看歷史,人們最關注的部分大概會是伊朗與西方強權周旋的過程。尤其自十九世紀以來,歐洲帝國主義勢力,特別是英國與俄國,幾乎扼殺伊朗的各項發展。歐洲強權相互競爭的局面,也影響到伊朗的對外關係。若讀者熟悉近代中國史的情況,例如戰敗、割地、賠款、簽署不平等條約,其實伊朗也是一樣的情況。卡札爾王朝是第一個與歐洲強權周旋的伊朗王朝,也一直採取了各種方式來抵抗外來壓力,只是抵抗與對戰幾乎都以失敗收場,談和與利益交涉卻換來喪權辱國的罪名。
二十世紀的巴勒維王朝,也難以跳脫國際局勢的牽制。由於波斯灣南北岸都有龐大的石油蘊藏量,在二十世紀成為國際間競爭的重要資源,也使得波斯灣比以往更成為諸多勢力匯集的區域。又如同古代的情況一樣,「擁有伊朗,就能掌握全世界」。巴勒維王朝的政權並不穩固,在一九七九年遭到反對勢力推翻,由宗教人士何梅尼(Ruhollah Khomeini)取得政權。伊朗改朝換代後,何梅尼領導的伊斯蘭共和國,表現出比起過往對強權更不妥協的態度。何梅尼強烈地要世人正視伊朗、表現伊斯蘭價值、展現國家的主體性。不過,內部卻因嚴重的鬥爭與諸多不甚妥當的政策,導致老百姓對於一九七九年以來的政府也很難認同。
從安斯沃西的字裡行間中,可看到他對漫長的伊朗歷史有相當深入的瞭解。但是到了全書的最後,可見安斯沃西並不太認同巴勒維王朝到伊斯蘭共和國的伊朗。安斯沃西著重描寫巴勒維王朝的負面問題,似乎要藉此能夠歸結到一九七九年革命的源起,但對於一九七九年後何梅尼的影響,也一樣抱持負面的看法。他認為許多的不安定,不見得都是西方造成的,而是伊朗內部問題破壞了他們與西方之間的關係。安斯沃西提到,二○○五年當選總統的艾哈邁迪內賈德(Mahmoud Ahmadinejad)的言行,例如加強對女性穿著的限制,還有敵對以色列(Israel)「愚蠢與不負責任」、「既無知又武斷」的立場,都是值得一書的問題。安斯沃西也稱今日的伊朗是一個「由狹隘和自利小團體領導的伊朗」,因而不如過去輝煌年代所擁有的複雜性、寬容性,還有最聰慧與最偉大的心智。從結論來看,安斯沃西似乎認為當今的伊朗其實可以更好,而不是帶來壓迫、苦難、欺騙、失望,頗有恨鐵不成鋼的用意。(未完)
前言(節錄)
伊朗的歷史充滿了暴力和戲劇性的事件:入侵、征服者、戰爭和革命。伊朗擁有比世界上大多數國家更悠久的歷史及更廣闊的領土,因此也有更多這樣的事件。然而,伊朗的歷史卻不僅止於此,還包括:宗教、具影響力的人與事,以及讓伊朗內外和全世界帶來轉變的思想運動與觀念。如今,伊朗再度引人關注,這種新的狀況也帶來了一些問題:伊朗究竟是一個好戰的侵略者,還是一個受害者?伊朗一直是一個擴張主義國家,抑或是一個被動防禦的國家?伊朗的什葉派究竟是一群靜默主義者(quietist),還是一群暴力的、革命的、信仰末日將臨的教派?這些問題的答案,唯有在歷史之中才能得到一些啟發。伊朗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之一,而且從其文明的初始階段,就是最富有思想,也是最複雜的文明之一。伊朗文明的各個面向或多或少地幾乎影響了全世界。但這些影響所發生的方式,以及這些影響的重要意義經常不為人所知,抑或被人們遺忘了。
伊朗充滿了各種悖論、矛盾和例外。大多數非伊朗人都覺得它是一個遍布炎熱沙漠的國度,但伊朗環繞著高聳、寒冷的群山,擁有富饒的農業省分,其他的地方則充滿了茂盛的亞熱帶森林,因為具有各種氣候類型,而分布了豐富、多樣的植物與動物。伊朗位於伊拉克和阿富汗、俄羅斯和波斯灣之間,這裡的人在普遍使用阿拉伯語的中東地區說著印歐語系的語言。伊朗一般被認為是一個具有強大民族文化的單一民族國家,但是例如亞塞拜然人(Azeris)、庫德人(Kurds)、吉拉克人(Gilakis)、俾路支人(Baluchis)、土庫曼人(Turkmen)等等各種少數族裔構成了伊朗人口的一半。自一九七九年革命以來,伊朗的女性要遵守整個伊斯蘭世界中最為嚴格的著裝規則,然而這也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了前所未有的大量伊朗家庭讓家裡的女孩外出讀書和工作,伊朗現有百分之六十的大學生是女性,很多女性(即便已婚)都擁有自己的工作。伊朗保存著一些全世界最壯觀的伊斯蘭建築,也保留著傳統的手作金屬工藝,地毯織造工藝和巴札(bazaar)貿易。即使它的首都德黑蘭已經逐漸被鋼筋混凝土、塞車和汙染所淹沒,伊朗仍有多元且精緻的都市文化。在光輝燦爛的文學遺產中,尤其是登峰造極的詩歌,伊朗達到了許多國家都難以企及的高度,俄羅斯或許是一個能夠與之相提並論的例外。伊朗的普羅大眾都可以隨口背誦出他們鍾愛的長篇詩句,在日常生活中也常常引用偉大詩人們的名言。伊朗詩歌關注於人生中的美好享受,包括不曾間斷的關於酒、美人、鮮花和性愛的詩歌主題;然而,伊朗同樣也有極為普及的什葉派傳統的宗教活動――一月悲歌(mourning month of Muharram)。在這個宗教遊行中,大家沉浸在悲痛的心情,懷著受到背叛和不公對待的強烈情感(在這種情感的營造中,宗教詩和戲劇橋段發揮了重要作用);而且伊朗的宗教文化包含了最嚴峻、苛刻和教條的什葉派穆斯林宗教領袖。它是一個擁有輝煌王權的古老傳統的國家,現今是一個伊斯蘭共和國,卻僅有百分之一點四的人口參加星期五的聚禮日禮拜活動。
有一件事能夠立刻解釋這一切――這又是一個明顯的悖論――伊朗和波斯是同一個國家。波斯所引人聯想的圖景是那個浪漫的國度:優雅花園中的玫瑰和夜鶯,矯健的駿馬,奇幻的故事,挑動情慾的美女,寒光四射的彎刀,像是鑲嵌著寶石一般發光的彩色地毯,詩歌和憂鬱的音樂。而在西方媒體的陳腔濫調中所營造出的伊朗則又是另一番圖景:皺著眉頭的教長,黑色的石油,黑袍後面露出蒼白臉色的女子面無表情地凝視別處,兇殘的人群點燃旗幟,嘶嚎著「誰誰誰去死」的口號。
在伊朗的南部,有一個名為法爾斯(Fars)的省分,它的省會是色拉子(Shiraz),那裡有伊朗最古老、最引人注目的考古遺址――波斯波利斯(Persepolis)和帕薩爾加德(Pasargadae),與之同等重要的遺址還包括蘇薩(Susa)及不遠處的胡澤斯坦(Khuzestan)。在古代,這個省分稱為帕爾斯(Pars,住在這裡的人便被稱作波斯人〔Persians〕)。當那些人建立了一個帝國並主導整個地區時,希臘人和接下來的羅馬人以及其他歐洲人便都稱之為波斯帝國,因此「波斯」(Persia)這個名字便成了今天伊朗所在地後續王朝國家的名稱――在被伊斯蘭征服以前是薩珊波斯(Sassanian Persia),十六、十七世紀是薩法維波斯(Safavid Persia),十九世紀是卡札爾波斯(Qajar Persia)。但在如此悠久的歷史中,這個帝國裡的人們都稱自己為伊朗人(Iranian),把他們居住的土地叫作伊朗(Iran)。這個詞源自於很久以前,它的意思是「高貴的」。在梵語中的「雅利安」(Aryan)一詞和它是同源詞,在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初,「雅利安」這個詞被種族主義意識形態濫用了。在一九三五年時,禮薩沙(Reza Shah)為了與被他所取代的前朝(也就是無能的卡札爾王朝)保持距離,他命令駐海外的各個大使機構要求各國政府從此以後在官方交流中使用「伊朗」稱呼他的國家。但有許多人,其中包括一些住在國外、使用英語的伊朗人仍然更偏愛「波斯」這一稱呼,因為它和古代產生關聯,往往有具更歡快的隱含意義。
如今有許多讀物是關於當代伊朗和早期的伊朗歷史,有些書則涵蓋了自古早時期以來的整個伊朗歷史――尤其是大部頭的七卷本《劍橋伊朗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Iran),以及浩大的《伊朗大百科全書》(Encyclopaedia Iranica),這一巨帙雖尚未完成,但儘管如此,它匯集了最廣與最深的伊朗歷史知識(而且不僅止於有關歷史的內容)。您手中的這本書無意於和上述著作一爭長短,而是想要為對伊朗歷史並不熟悉或所知較少的一般大眾讀者,介紹伊朗的歷史。此外,本書試圖透過歷史來解釋一些悖論和矛盾――也許唯有藉由這個方式,才能讓人們正確理解這些悖論和矛盾。除此之外,特別是在第三章中,探討了一些古典波斯詩歌中的瑰寶之作,期盼以此開始帶領讀者領略伊朗發展出來的智慧和文學文化,它不僅是在中東、中亞與印度有著巨大的影響力,在全世界也同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