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體驗.解讀.參與空間
空間就如同時間一樣,我們每日在其中生活、流動與呼吸。任何的群體行為與個人思考都必須在一個具體的空間內才得以實踐。然而空間絕不是一個價值中立的存在或是人們活動的背景,它一方面滿足人類遮蔽、安全與舒適的需求,一方面更展現了人們在某時某地的社會文化價值與心理認同。
建築可以說是身體的延伸,它拓展人們的體驗與生活。建築空間的尺度與安排必須考量身體才有意義。一步階梯的高度、欄杆扶手的粗細、人行道的寬度;教堂高聳的圓拱、廟前榕樹下的石椅、廢棄紙箱中的兒童祕密基地,莫不與身體有著親密的關係。也因此,不同的人群身處相同的空間會有不同的體驗與感受。
豐富多樣的空間經驗
童年時上學難以跨越的溝渠,舊地重遊才發現只是一條窄小的水溝。小學生在暑假作業「參觀美術館」中畫了一排排長滿腿毛的大人的腿,這其實就是兒童在擁擠人潮中的真實空間體驗。我們通常認為房屋的尺度、家具的高度是理所當然的,卻很少去想像餐桌對一個幼兒而言,恐怕就像我們所感知的屋頂。我曾參觀一個巨型家具的展覽,大人必須要動用手腳攀爬才能坐上椅子,以體會兒童面對以大人尺度作為設計參照的空間經驗(圖1)。台大側門以卵石鋪成的人行步道,對穿著皮鞋的男人而言,勉強可稱之為健康步道,但對於穿著高跟鞋的女士,卻是危機四伏的旅程。
大型的廣場與建築,對比於人的身體尺度,令人感到疏離、壓迫或敬畏。像中正紀念堂廣場,就藉由龐大的空間尺度來傳達政治的權威。西方縱深很長的教堂,讓進去膜拜的信徒,在直線行進的過程中,不斷培養尊崇、震懾的情緒,進而達到虔誠信奉的效果。從天安門廣場經過午門到達紫禁城的太和殿這條軸線,與其說是長,倒不如說是一步步通往天的高度。而小型的廣場與建築則使人覺得親切可愛,著名迪斯奈樂園中的建築物特別設計成只有正常尺度的四分之三,就是為了我們的身體經驗而刻意創造出的場景。
以不同的速度和高度行進的時候,空間體驗也不同。國外小學校園中有由師生一起設計的﹁輪胎遊戲場」,為了豐富兒童的空間體驗,從一個遊戲器具到另一個器具之間,除了經由地面之外,兒童可以選擇從地面輪胎中鑽過,也可以從懸吊的輪胎中攀爬或行走而過。一樣的道路,不一樣的交通工具給人的感受也有很大的不同。汽車中的駕駛可以在空調的密閉環境中,享受悠揚的音樂或親友說笑的歡樂,但是只能看到街道兩旁景物的粗略輪廓;然而沿街散步的行人則可以感受到空間中細緻變化的氣味、質感與童稚的笑聲,甚至可以隨時停下來參與路邊的活動。坐飛機沿台灣西海岸飛行,看到的地景,則是一塊塊密集的都市聚落與千瘡百孔的山坡地表,和地面的移動經驗也完全不同。
聲波凝塑空間,空間凝結記憶
聲音也是一項重要的空間體驗。盲人走在庭園裡,可以聽到雨打在籬笆上、混凝土上,打在淺坑上,激起水花……溫柔的雨聲低語,就像燈光打在一幅美景上。走到街道的盡頭時,盲人通常都會知道,因為在街角可以感覺到空氣流動形成的微風。然而我們平常人太過於倚賴視覺,結果從衣服與旌旗的飄揚中「看」到風,而忽略了風吹拂身體的感覺,與風吹過樹葉的聲音。我們用眼睛觀看教堂的雄偉,卻略過了岩石的紋理與溫度。
在西方,基督教社區教堂鐘聲所能傳達之處,就是教區的範圍。為了應付意外的攻擊,北美許多房舍位置的安排,也是以人的喊叫聲可以聽得到的距離作為考量。對比於充斥著機械與汽車聲音的都市,荷蘭利用兩分鐘全城活動靜止的沈默寂靜,創造莊嚴悲哀的氣氛,來紀念戰爭中的死難軍人。
空間凝結記憶。有一位心理學家拜訪小時候居住的地方,他站在門前的矮牆前,企圖尋回兒時的歡樂記憶,然而他始終無法憶起。他用手撫摸牆面,進而爬到牆上,熟悉的身體動作讓記憶排山倒海而來。他說記憶不在腦子裡,而是在牆裡面。
一株老樹、一口井、一面牆都承載個人與集體生活的記憶,它延續地方的歷史感,增加環境的自明性,也可以形塑社區的凝聚力。迪化街、三峽老街等地如何延續它的生命力,除了政治經濟勢力的角逐外,也關乎集體記憶的詮釋權。
從空間支配看見社會權力
建築空間的生產離不開背後的權力運作,而具體存在的空間又形塑了我們的社會關係。例如都市設計可以刻意的作為種族與階級隔離的工具。美國洛杉磯市利用無所不在的電眼、私人雇用的警察、上鎖的垃圾桶、無法在上躺臥的巴士站半圓形候車座椅、裝有夜間自動灑水裝備的草坪,以防止所謂「行為不合宜」的人停留在社區內,達成種族與階級隔離的目的。女生宿舍的門禁、青少年宵禁也是掌握權力資源的大人,利用空間來控制弱勢族群的活動與成長空間。
學校教室點名窗的設計,方便行政人員監視教室內的教學活動;講台與排排坐的學生座椅,只注重老師單向的知識傳授,忽略師生與同學間的互動;即使取消了能力分班,仍然聽說在同一個教室裡進行前後分班,利用空間距離,分隔好壞學生的學習機會。
日常生活中空間的命名,也向我們顯示了空間的權力關係,從早期各個市鎮火車站前的中山路與中正路,各地可見的仁愛國小、忠孝大樓,到台北市以大陸城市版圖為命名基礎的街道名稱(台北火車站代表的就是位於隴海鐵路與平漢、粵漢鐵路交口的交通樞紐:鄭州),如廣州街、廈門街、迪化街等,無不傳達了政權當時的意識形態。有些原來富有地理與歷史意義的地名,如「水景頭」,也因為政權轉移,而為一個毫無脈絡的名稱「仁愛」所取代。台北市總統府前的介壽路在新的地方政府主政之下,改成凱達格蘭大道,其間各種利益、意識形態與認同的競逐與糾葛,也值得我們省思。
空間也與人們的詮釋以及生活經驗穿透交織在一起,而展現不同的意義。像新公園,過去是清朝帝國的信仰中心、日本殖民時期城內的教化公園,到戰後成為首都特區的禁忌綠地,現在又以過去的禁忌命名,改為二二八和平公園。然而,在人民集體歷史的書寫中,新公園呈現完全不一樣的意義。它曾經是我在宜蘭讀小學的時候,到台北城必定會攝影留念的地點;博物館和魚池留下了許多親子同遊的身影;而夜晚華麗喧鬧的新公園,是某些受到社會異性戀霸權龐大壓力下的同志,尋求情慾取向認同的場所。同志團體舉辦的﹁彩虹、同志、夢公園﹂活動,則又將新公園轉化成為反抗的據點,持續為解除社會對同志的壓迫而努力。
利用支配公共空間,男人也限制女人在外的活動:公共空間裡曾經發生和可能發生的暴力與騷擾,讓女人感到恐懼,而這恐懼既是社會控制與規馴的機制,也是讓女人在公共空間中消隱的手法。然而即使支配性的權力散佈在各個角落,空間仍然可以作為複雜的性別表演與反抗場所。
女權火照夜路的遊行、火燒考試院的抗議活動、住宅空間中「女主人的房間」的命名與設計、搶攻男廁、受虐婦女救援中心的設立等,都在於挪用空間,以進行改變社會性別結構的行動。
形塑個人空間,形塑未來
不僅在興建完成的空間中,我們看見這些複雜的權力關係,建築空間的生產過程也可以讓我們對空間有更深一層的認識。我們的社會賦予設計與規劃空間的專業者許多特別的想像,一方面建構了設計專業的神聖性,一方面也為建築師戴上天才的光環。然而,建築絕非漂浮在意義真空之中的華麗碑林,建築師也絕非天才縱橫。就像大部份感動人心的建築都是揉合居民集體記憶與生命的鄉土建築一樣,建築大師除非尊重社區意識與環境脈絡,否則無法完成具有時代精神的建築作品。
回到個人身體與環境的實踐,其實每個人都有能力創造與改造空間。在我們認識空間的同時,應該嘗試去改善空間,讓空間更適合我們的行動與想像。從周圍的環境做起,自己動手做書架、改善家庭中的個人空間、消除都市中黑暗危險的死角、創造社區中鄰居聚集相互學習的空間角落,我們每個人其實都可以成為常民建築師。改變我們每日生活空間的行動本身,就是在賦予自己一個界定自我的機會,而形塑我們的空間就是在形塑我們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