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福爾摩沙的微光:藉十五位藝術家生平記錄時代
李拓梓
《曙光來臨之前》並不是一本專業美術史著作,我想寫的,是一本關於藝術家身處時代的作品。
開始寫作以來,我一直對「人的精神理念在歷史變革中的作用」感到興趣,不僅如此,我更對「時代如何影響個人的精神理念」充滿好奇。人與時代之間的互相影響,交織出某一個時代的樣貌,這本書想表述的,就是從日治時代到中華民國威權體制,乃至台灣民主化這段期間,台灣本土藝術家在這樣的體制中,怎麼選擇認同、怎麼採取抵抗的故事。
書名的「曙光」意指已經自由化、民主化的今天,這樣的概念來自黃土水曾經寫下「期待藝術上的福爾摩沙時代來臨」這樣的文字。二○二一年,我有幸在林曼麗老師的帶領下,參與了〈甘露水〉再發現的過程;記得暫時保管〈甘露水〉的張士文醫師告訴我們,他覺得此時此刻,正是將〈甘露水〉還給國家的時候。那一年剛好是〈甘露水〉創作的第一百年,也是懷抱自治之夢的「台灣文化協會」創立的第一百年,諸多因緣,成就了這件台灣藝術史上的美事,好似也和黃土水所謂「藝術上的福爾摩沙時代」有所呼應。
但是,曙光之前的風景是什麼呢?自然是黑夜了。從日本人到國民黨,台灣人對民主經歷了百年追求,這其中血淚斑斑、犧牲者眾,說是暗夜亦不為過;但黑夜之中亦有繁星,為行路人指出方向,以微光照亮小徑。這本書想寫的,就是暗夜微光中的繁星點點。從黃土水到廖德政,十五位前輩藝術家閃爍的星光固然燦爛,但並不奪目,可在黑暗的時代裡,他們對美與藝術的堅持,還有對政治環境的苦悶掙扎,也勾勒出那時代人的精神理念。
我挑選了十五位前輩藝術家,寫出他們在時代中經歷的故事,刻劃他們想贏過殖民者的決心、想對抗威權的理念、對美的堅持,以及在時代裡用盡方法想要保護身邊人的用心,或也有人把沉默當作一種抗議。這種種人間百態,都是繁星般的藝術家們,在曙光來臨之前所做的努力。
這本書的前身,是我應周玉蔻小姐的邀請刊於「放言」網站的專欄文章。當時取材,多以近一兩年內看到的展覽、作品介紹為主。對於前輩藝術家的著墨,難免掛一漏萬,比如楊三郎、劉啟祥、張萬傳、張義雄等就沒有來得及寫到,也有因為篇幅所限,雖然寫過,但這次只能割愛,比如蒲添生、潘春源、鄭世璠、陳清汾和翁崑德等,這些遺珠之憾,還請讀者諒解,留待日後若能再寫下集時再補上。
專欄整合成書,需要很多調整,承蒙玉山社社長魏淑貞、編輯薛巧妮的巧思,找來漫畫家阮光民老師,虛構了一位就讀高中的美術班學生,還有他的畫室老師為主角,在我介紹每一位藝術家前,先講一個小小的入門故事。漫畫裡講繪畫、談地景,也有論時代,內容大多是我自己曾有的經歷,再虛實整合、加油添醋幾筆。多虧阮光民老師的漫畫,增加了文字的可讀性,也希望藉此吸引更多充滿好奇的讀者,深入探索、發掘美麗之島福爾摩沙的過去。
由於我學的是政治與社會學,並非美術史專業,因此成書後拜託林育淳老師審定,她毫無保留,給我許多寶貴意見,我衷心感謝。當然,文責自負,如有錯漏,都是我的問題。
寫作的過程裡,我亦曾請教過許多師長、好友,其中最常被我叨擾的莫過於我的父親,也是美術史家李欽賢。我雖出生於美術家庭,但卻一直到中年之後,才漸漸理解當年父親每日回家吃飽飯,就躲進書房,振筆疾書到半夜,究竟是在寫些什麼。幸運因為寫作這本書,我們在餐桌上終於有了話題,免去了台灣傳統家庭父子經常無話可說的窘境。
還要謝謝慷慨作序的蔡潔妮老師,她點出了我一直想做,但尚無能力聚焦的主題。其實不只是台灣,同時代所有殖民地藝術家,都面臨類似的困境,但他們又各自採取了什麼樣的形式,展現出對殖民者的抵抗與順服?她提醒了我,當我們看見同時代的日本和西方時,也應該將眼光投向南方,思索在那些殖民地當中,「想像的共同體」是怎麼樣漸漸凝聚而成。
本書最後兩篇文章,一篇是針對書中經常出現的「台展」、「府展」、「文展」、「帝展」、「新文展」等名詞,做出的說明和解釋,為使閱讀更流暢,在進入個別藝術家的故事之前,不妨先閱讀附錄以建立基本概念。最末篇則是我個人推薦的「台灣美術史」延伸書單。推薦好書算是我近幾年的專長和興趣,希望本書可以「鋪出一條勉強可行的山徑」,讓更多人走更遠,有機會看見更美的風景,這一直是我投入寫作的初衷,也是我對這本書的期待。
推薦序
比獨特更獨特的年代
《書寫一部台灣美術史:一段爭議的政治進程》作者 蔡潔妮
目前台灣廣義美術科系所生產的大學畢業生,單單一年的人數可能是整個日本時代五十一年間接受過美術學院訓練人數的二十倍以上,然而,台灣畫市當中本土藝術的主力,卻是由這一小群日語世代的藝術家在擔當。
同時,當下島嶼的台灣美術史研究也聚焦在這群人身上;這並不是什麼酒放久了就會香的定律,和今日不同,這一小群人在他們的時代就活得跟明星一樣,大多出身精英家庭,不然也受到富紳的贊助,甚至,他們還肩負島上本土人士的共同寄望;可以比擬於二○二四年世界棒球十二強賽中的台灣隊奪冠,那不只是一個棒球隊的勝利,更是全台灣人的勝利。
黃土水、陳澄波、陳植棋等人入選帝展時的心情,其實就像是陳傑憲在胸前比出框框的感覺:我們只是還沒有自己的名字,但絕不會低人一等。還有什麼樣的社會集體意識比這個更能激勵個別創作者前進呢?這是戰後年代的藝術家創作時少有的社會環境。
在這個集體意志的大旗下,藝術家不只追求畫得好,更要把台灣畫得好,這裡談的是所謂的「地方色彩」。東洋畫〈三地門社之女〉裡的人物,在陳進精心營造下所展現的優雅,極可能是戰後的人物畫難以相提並論的,更值得注意的是:拿陳進的作品與其老師相較,可確認這份優雅並不是和風主義的移植或模仿,而是來自一種台式風格的精淬;更白話地說:台灣要以台灣的美在官展裡勝出。
彼時,保有自我獨特性的信念並不是台灣藝術圈所獨有的,日本在之前就已經歷過類似討論,並因此讓東洋畫跟中國畫之間越拉越遠;與台灣日本時代同時期的越南,法殖下的印度支那美術學院(EBAI)的學子也想著同一問題,從西方留學回國的中國油畫家也想著同一個問題,甚至,從巴黎回到布拉格的慕夏(Mucha)也想著同一個問題。就今日所見的形形色色國族文化,其實多是在十九世紀下半、二十世紀上半當中經由「被發明的傳統」所形成的,其中有一群文化精英帶著此問題意識而努力著。
進一步觀察這些努力,在東亞範圍下作此油畫比較,可以發現台灣藝術家所形塑的獨特性是相對不符合東方美感定義的。越南的阮潘正(Nguyen Phan Chanh)、台灣的陳澄波、中國的徐悲鴻、韓國的裵雲成(배운성Pai Un Soung)……這些油畫家年紀相仿,皆在年少時深受漢學教育影響,後也都成為各自國度的學院派藝術大前輩。
不過,其中有一位較難從其創作裡猜出有東方文化浸淫的底子:即陳澄波,但他並不是台灣畫家裡的特例。事實上,他毋寧是這個例外路線的領頭羊之一:要從親眼所見的風土去定義台灣的獨特性,而不是求教於東方書畫裡固有的美感;這就是所謂的比獨特更獨特。
台灣成了最沒有東方包袱的東方文化新生地,之於戰後我們所被告知的迷思──「自由」(?)中國作為中國文明最精湛的保存地,這完全就是一個歷史大翻案。
除了一個例外,戰後的藝術創作不再有社會集體意識作為推動力,而就是這個例外——一九五○及六○年代的中國畫現代化運動——參與打造上述迷思。閱讀《曙光來臨之前》,二十一世紀的台灣島民可以好好去思考:「台灣何去何從」的另一個可能性。而且這個可能性早在百年之前,就被證實為一項成功的試驗。
作者李拓梓自謙本書並非一本專業台灣美術史著作,但它比這類著作更精簡有力地傳達了時代氣氛:前面所言的社會集體意識之於個人創作上的推動力。作者擁有令人欽羡的文筆,賦予這些藝術家們鮮明的人設,加上漫畫所帶來的生動,讓歷史知識化成引人入勝的故事。
相信未來會有很多台灣人說:「我對於台灣美術史的認識,就是從李拓梓寫的這十五位明星藝術家的生平開始的。」重新接軌上段所言的成功試驗,必須讓相關歷史知識大量普及,來催生出新的時代氣氛,此即這本書的文化運動角色。衷心希望從認識畫家生平開始,讀者們能漸漸走入畫作的欣賞,沉浸在這些藝術家所追尋的美好台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