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二○一七年,我為了深入了解身邊的人際動態,學會如何安慰那些生活及問題日益複雜的友人們,開始撰寫以友誼為主題的報導,卻發現令人詫異的嚴峻真相。根據近年的一份蓋洛普調查,這顆星球上有三百多萬人連一個朋友也沒有。
身為記者,我為《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大西洋》(The Atlantic)雜誌、剪裁網站(¬eCut)、《時代》(TIME)雜誌等媒體,寫過數百篇關於人際關係、溝通與相互支持的文章。其中的故事充滿驚奇,出乎意料地教會了我許多事,並使我與數百萬名讀者產生連結,這證明了人們對此類知識確實有所渴求。不論是想與洛杉磯的已婚朋友保持往來的舊金山單身女性,還是剛與未婚妻搬到新社區、不清楚如何結交新朋友的男子,在碰到友誼與人際關係的問題時,人們似乎往往會出現「發生了什麼事? 我要如何因應?」的反應。其實,成人階段的友誼起起落落、物換星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儘管這是常態,大多數人仍感到措手不及。
但事實不僅如此。二○一六年的一份報告顯示,人到了二十五歲以後,社交圈便會自然縮小。另一項由社會學家傑拉德.莫蘭霍斯特(Gerald Mollenhorst)主持的研究顯示,我們的密友有一半平均每七年就會更換一次。我們的半數密友,每七年就會更換一次。抱歉,我特別強調這一點,雖然這聽起來實在刺耳。
不過,目睹我父親想與他思念的一位童年好友恢復聯繫的忐忑不安後,我領悟到揭開成人友誼的神話面紗,是一件意義更重大、更要緊的事。了解我們為何選擇那些朋友,而他們又為何選擇與我們為友,我們才能為友誼提供最佳機會,使其蛻變為美好、生動、蓬勃成長的善緣。這些緣分是我們的遺產。我們就是以此在世上留下恆久的印記。
二○二○年六月,我開車去探訪父母。從我所在的費城,經過貝齊羅斯大橋(Betsy Ross Bridge)到位於紐澤西州南部的父母家,路途並不遠。我父親拉了一把椅子到後陽臺,和我一起面對豔陽坐著。剛剪過的郊區草皮,散發著誘人的新鮮青草香。由於在新冠肺炎疫情早期還沒有疫苗,我減少了探訪父母的次數,而且永遠都只待在屋外。
當時,我才剛為《紐約時報》寫了一篇如何在封城期間主動與久違的友人聯繫的文章。我的想法是,如果友誼中隱含著幾分緊張或衝突,在冷不防地寄電子郵件給他們之前,你可能要三思一下。
正是這篇文章,揭開了我父親靈魂中的一道舊傷疤。
「讀過妳的文章後,我就常想到馬帝。」他說道。我父親無法確切回憶自己是從何時開始不再與兒時以來的好友馬帝聯絡。他百思不得其解,那無從解釋的多年斷訊困擾著他。
從網路找出某人的聯絡資料是我的一大專長,我花了五分鐘就找到馬帝的資料。我把馬帝的電子信箱傳給我父親,甚至為他提供了一套說詞:「馬帝,我一直惦念著你,很想恢復往日友誼。星期二或三你有空接電話嗎?」
這個訊息簡短而美好。我的目的是讓馬帝能輕鬆地答應接電話,畢竟他們已經超過十五年沒說任何一句話了。我在記者生涯中解決的友誼問題還不少,但我的所知能夠對父親派上用場,這倒是第一次。他請我幫忙,實在令我受寵若驚。我私心希望他們能圓滿地重歸舊好。我父親很少針對自己的人際問題來請我幫忙,所以能為他彌補這份缺憾,讓我感覺自己也能成為他的英雄。
我每隔幾週就去追問他:「你聯絡馬帝了沒?」可惜毫無進展。我父親一直沒去聯絡他,因為他不知如何解釋自己這麼久沒聯絡的原因。如果馬帝忽視他的信怎麼辦? 如果他對我父親捨棄這段友誼而感到氣憤,怎麼辦? 因為對結果沒有把握,而且擔心被拒絕,所以他猶豫不前。
他們兩人終究沒有恢復聯絡。我父親在我們這段談話的六個月後過世。過了聖誕節,還不到新年,我父親的髖關節嚴重感染。出院五天後,他又檢測出新冠肺炎陽性。他的身體為抵抗病毒而變得虛弱不堪,終至無力支撐下去。
二○二一年一月的一個爽颯週日,我妹在清晨五點喚醒我,通知我情況危急。我父親正要從持續性正壓呼吸器(CPAP)改為使用呼吸機。她要我用視訊軟體與他通話,但其實就是向他道別。我無法理解為何我們剛好都不在他身邊。
我透過螢幕反覆告訴他:「休息吧,讓身體好好休養。」「我愛你,爸。」在呼吸機的隆隆聲中,他無法回答,所以他舉起大拇指,讓我知道他聽到了。
結束通話後,我傳簡訊給他:「我好愛你。謝謝你的每次犧牲。世上再也沒有比你更好的爸爸了。」我不清楚他是否讀到了這封簡訊。
隔天早上,陽光變得強烈,而他的心臟—我在全宇宙中最喜歡的心臟,每次他擁我入懷,就會感受到那強力的搏動—停止了跳動。
所有關於我父親過世的事,都令人難以想像。我父親是我所認識最傻氣、最聰明、最友善的人,就像有些人蒐集絨毛玩具一樣地交遊廣闊,但他的葬禮卻僅有四個人出席:我、我妹、我丈夫、我母親。當時,新冠肺炎的疫苗還要幾週才會問世,他的四個孫子都未能出席葬禮。我那位在波士頓的姊姊,在丈夫與女兒的陪伴下,從線上觀看我們拍下的影像:父親的棺木被放進寒冷的墓穴。我們安葬了父親,然後各自帶著破碎的心孤零零地返家。
我們家所陷入的危機模式,正是當時全世界陷入的危機模式。我們找不到溫柔的避風港。我父親過世所帶來的傷痛並不真實。在悲傷與震驚的迷霧中,我的心又回到馬帝身上。
葬禮舉行後的隔天,我透過領英網站(LinkedIn)聯絡馬帝的兒子,請他幫我聯繫他父親。四十五分鐘後,我就聯絡上了我父親失聯已久的好友。
馬帝似乎很高興我聯絡他:「哈囉,安娜!」
「您現在方便談話嗎?」我問他,心裡訝異自己竟然能保持鎮定。「您在安靜無人的地方嗎?您坐著嗎?」他連連說是。
「噢,馬帝。」我的聲音顫抖,哽住了喉頭。「我父親在兩天前過世了。」
他倒抽一口氣。
「去年夏天,我父親本來想要跟你聯絡。」我告訴他說:「我們仔細談過,他實在很想與你恢復聯繫,只是……」
「這不是他的錯。」馬帝說:「我也有責任。我主動聯絡他,就跟他主動聯絡我一樣容易。」
在我完整告知我父親過世的消息後,馬帝分享了幾個我父親在皇后區長大的有趣小故事,例如,他們是如何在高中一起踢足球賽,又如何穿著沾滿泥巴的運動鞋進我祖母家,惹惱了她等等。
馬帝含淚謝謝我跟他聯絡。我邀請他參加當晚的坐七(shiva)守喪儀式。在眾多的臉孔與名字中見到馬帝現身悼念,讓我感覺很安慰,就像一件掛在心頭的事終於了結。
我送給馬帝一份禮物,讓他確實知道我父親很重視他,還有他們的友誼。如果我闔上眼睛,似乎便能看到我父親對我說「謝謝」。
那次聯絡馬帝的經驗,使我意會到撰寫這本書的必要性。我不認為我父親一生中有很多遺憾,但與相識最久的老友有這樣的隔閡,令他耿耿於懷。事情原本不必如此。我不希望任何人在這類唯恐遭拒的忐忑心情下猶豫不前,尤其當事情關乎友誼這類基本需要時。
我書寫友誼的不同面向已經有很多年,但在本書中,我想把計畫擴大成一本手冊,讓你無須反覆揣測,或勸自己不要去聯絡那些對你的人生意義重大的人。
你們的友誼很珍貴、很重要,對雙方而言意義匪淺。所以,讓我們來了解、培養及運用其不可思議的力量吧! 沒錯,知道自己有可以依靠的人,感覺很棒;他們對你的人生不可或缺。但知道朋友們也欣賞你的內在美與鮮明人格,那種感覺更是美妙。當人生走到盡頭,我們回顧來時路
時,對自己與朋友的可貴將更有信心。
我不是什麼人生導師或心理學家,更不是健康大師。我是個記者,有一部分工作是與專家、學者、研究者談話,觀察人們在現代友誼中缺少了什麼。在本書中,我會分享自己學到了什麼,以及如何運用在自己的生活中。
或許有人會單憑我寫下這本書,便認定我是當朋友的好榜樣、超級巨星,但醜話說在先,我不是個完美的朋友。別的不說,我還是常給朋友沒什麼用的建議。事實上,上週才發生了如下的對話:
我的友人因為總是要洗大量衣物而疲憊不堪。
我:妳有沒有想過花錢來解決這個問題? 也許可以雇人來幫妳洗衣服?
友人:(語帶諷刺)天吶,我還真沒想到過耶,安娜。現在我知道了,我馬上就可以找回平衡,解決這件麻煩事了。
我:噢,抱歉! 我講話這麼不經大腦,表現得好像我比妳更知道問題出在哪裡,聽起來很討人厭吧。
友人:(語氣放軟)沒關係。也許我可以請幻想中的個人祕書,替我雇個人來洗衣服。找一整個團隊來負責洗衣服好了。這聽起來像是很有效率的答案。
我:(充滿同情)讓我再試一遍吧。洗衣服真的很煩人。如果妳願意,我很樂意晚一點到妳家,幫妳摺衣服。
我總算挽回顏面了。
我得清楚說明,我無法保證本書能讓你成為完美的朋友。但我能教你如何成為一個更好的朋友、更冷靜的朋友、更有自信且可靠的朋友。如此一來,當我們在朋友面前說錯話、做錯事時(百分之百有可能發生),才更懂得如何運用學到的技巧來迅速修正,以打造更穩固的友誼基礎。
現代友誼並不像某個廣告呈現的那樣,女性密友們穿著喀什米爾斗篷,相約喝夏多內白酒,反而是關於朋友沒回覆你邀請他這週吃飯的訊息時,在你心裡引發的萬千揣測。
現代友誼是關於你有一些密友,但你們分隔兩地,而你不清楚你們何時會再相見的那種痛苦。它是關於你很清楚為何有些友誼感覺能持續一輩子,有些卻像是令人不快的工作,讓你只想靜靜退出。
友誼有多種樣貌和濃淡,而且時時演化。本書將協助你訂出合理且實際的期待,並定期檢視及分析這些變化。
在第一部中,我會教各位了解為何你會擁有目前的朋友,接著協助你辨認在你們的緣分中,你可以掌控和無法掌控的部分為何。如果你與某個朋友相處時感覺詭譎不安,那確實是有什麼不對勁。那不是你的想像;友誼的規範正迅速改變,而且要弄懂的事著實不少。我們的父母與祖父母在我們這個年紀時,並沒有社群媒體或智慧手機。如果朋友遠走他鄉,他們無法使用社群媒體查看他是否安好、與哪些人往來。仔細想想,現代人建立的友誼確實有點瘋狂(而且絕非正常)。
在第二部中,我會教各位了解如何成為更好的朋友,給予你最珍視的友誼蓬勃發展的最佳機會,讓你知道如何成為朋友想要聯繫的人、如何享受你們的相處時光。
在第三部中,我會分享從忙碌的生活中挪出時間來培養友誼的實用訣竅、練習、提醒與建議。人們會變得忙碌,朋友也會忙碌,寵物會生病,工作壓力會變大。當我們日常生活的行程變得很滿時,朋友便只能退居次要地位。但你仍能略施小計,定期與你所選擇的小圈子維持感情。
在繁忙、壓力大又一團混亂的世界中身為成人,比一邊用蹦蹦床彈跳、一邊用鑷子拔眉毛還要難。成人友誼弔詭的地方就在於,當我們覺得自己無力維持友誼的同時,卻也正是我們最需要朋友的時刻。
讀到書末,各位就會成為一具友情發電機了!過去,你總擔心自己是不是他人的好朋友,但這種憂慮將被自信取代,你會明白自己是很棒的朋友,對成人友誼懷有務實的期待與信心。你將有能力指出誰是你小圈子的一員,並以具體的行動計畫,讓現存的友誼生生不息。
本書所談到的一切內容,均適用於任何性別身分。我也更改了書中數十名人物的姓名,以保護其隱私。你可能會察覺到,對於本書收錄的軼聞趣事,我沒有多談個人細節,因為重要的是該體驗的真實性與敏感性。我希望這些故事能為我們的交流增加深度和豐富度。
請多思考書中的練習,稍微改變你的言行與思維,永遠敞開心胸去改善,並在過程中享受一下樂趣。
在安葬我父親的三個月後,我們必須設計墓石上的碑文。墓園的那位好心女士詢問我們家要寫哪些字,但我們沒人寫過碑文。秉持記者精神,我本能地想搜尋妥貼的用詞。隔週,我到我父親的墓地去四處觀察。別人的碑文用字似乎都很正式:父親、母親、祖父、祖母。字句長又一絲不笱。
嗯,我想,我永遠不會稱呼我父親為「父親」。他在給孫子的生日卡片上總是自稱「爺」,從不稱呼自己「祖父」。在我對墓園(無疑是非科學性)的調查中,我沒看過有哪個碑文將死者稱為「朋友」。
我父親對很多人來說代表了很多角色:愛貓的衝浪客、科學家與教授、國際特殊奧運會的志願裁判。他不會選用的乏味稱謂來稱呼自己,這感覺不太對。我想用我們在他生前所使用的字詞來描述他。於是,我想到要這麼寫:
慈愛的丈夫、老爸、爺和朋友
「這是碑文。」我告訴我母親和姊妹們說:「我想要這樣寫。」她們同意了,我們就刻上這些字。那就是我父親對我們的意義,那就是世人眼中的他。希望我父親對這碑文還算滿意。
新冠肺炎疫情剛結束,我們的社交生活仍一團混亂。此時正是思考以前的策略哪些有效、哪些無效、要如何加強心愛友誼的最佳時機。現在就去找你所能找到的最了不起的人,成為他們的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