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週年慶(止)
我妹妹

我妹妹

  • 作者:張大春
  • 出版日期:2008/10/01
內容連載 頁數 5/15

6.
關鍵是這個字眼:「好玩」。

早在八○年代初,我出版不知道第幾本書的時候,請我的老朋友詹宏志寫一篇序文,比我祇長一歲又三個月差兩天的詹宏志在文中老氣橫秋地稱我為「頑童」。從此以後,任何一篇報導我出版訊息的新聞、指點我作品的書評、或者析論我寫作歷程、風格的著述都不會遺漏這兩個字。

這些跟著宏志學舌的人並不在意學舌的無知,但是,把我說成「不正經」(頑)以及「長不大」(童)彷彿已經是這一整個世代低能的閱讀社群所堪用的最佳語彙了。事實上,集體所能發揮的最大善意和惡意也僅能匯聚於「頑童」二字──正因為你的技巧卓越,無人能及,看來還行有餘力,所以「頑」是個限量的褒譽之詞;也正因為卓越的不過是技巧,而非偉大的情操和思想,所以「童」字更可以是個無限量的貶抑之詞。穩穩地你就貼著這標籤向前走罷!「頑童」。年紀大一些,稱許你「人到中年,依然是頑童」;再癡長幾歲,呼喚你一聲「老頑童」,哪一天你行將就木,或者是歸化塵土,就說「頑童已矣」,永遠的頑童。有一個神色天真的採訪者曾經這樣問我:「為什麼大家都稱你是頑童呢?」

「因為看我的眼睛很幼稚。」我說。

但是那位採訪者並沒有按照我所說的寫,她的報導刊出了,劈頭第一句寫的是「不改頑童本色的張大春……」。

貪婪的一代、繁榮的一代、消費的一代;我們曾經如此標記八○年代。然而八○年代留給九○年代最可鄙的一個詞恐怕就是「好玩」了。顯然揮之不去的「文化創意產業」這個二十年後忽然大興其道的流行語在二十年前無以為名的時候,通包於「好玩」之中。就像是在達文西筆下蒙娜麗莎微笑著的臉上加兩撇達利的小鬍子那樣,眼界初開而滿懷好奇之趣的人會驚嘆不已,好好玩!那麼,在蔣介石肖像的嘴裡添一枝卡門的玫瑰如何?在耶穌最後的的晚餐桌上安排一位德蕾莎修女如何?在瑪麗蓮夢露揚起的裙腳下放置一根巨大的陽具如何?一定有人會覺得好好玩。

消解了思索的好玩祇剩下針對最大多數受眾共同印象的複製。「好玩」不再是天真的驚豔,而成為跟著感覺卻不知道感覺是甚麼的藉口;成為有話要說卻不知道該說些甚麼的藉口。

一個留八字鬍鬚、穿吊帶褲的胖子領著一群他自營私校的小學生來參加我主持的一個跨年電視節目,主題是新世代另類教育的可能(看這題目,多麼地九○年代啊?)和他們一起參加討論的是一位諢號「街頭小霸王」的立法委員。小朋友們顯然是有備而來,劈頭就問這立法委員:「你們這些立法委員一天到晚在立法院打架,難道不怕給我們這些小孩很負面的教育嗎?」

街頭小霸王非常聰明,立刻反唇相稽:「請問你們小朋友如果在學校裡發生了衝突,會不會偶爾也用打架解決呢?」

小朋友不是政治人物,在留八字鬍鬚、穿吊帶褲的胖子還來不及示意的情況下笑起來,點了頭。

「那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小霸王義正辭嚴地說。

小霸王在將近十八年後還打架,不但打,還在電視節目的錄影現場打,難說他不是個一以貫之的人。但是在十八年前的攝影棚裡,我確實有著深刻而複雜的感受。在意欲譴責國會的野蠻與幼稚的同時,我也想為小霸王的坦率鼓掌。試想:面對那樣一群來勢洶洶且不能逕以威權壓抑之的孩子,除了在街頭當過小霸王的政客之外,誰能以其人之道、還諸其人之身地抵禦那樣尖銳而空洞的道德譴責?

更令我訝然的是那個留八字鬍鬚、穿吊帶褲的胖子,他在接下來的訪談之中提到了他所主張的「新世代另類教育」的核心價值,居然更為尖銳而空洞:「好玩!」

「不好玩,孩子們為什麼要受教育?」

我日後想到這胖子,居然總不免咬牙切齒。這世界上當然還有比野蠻更野蠻、比幼稚更幼稚、比威權更威權的教育。

後來,我是這樣寫的:

那是個靈魂多事的秋天,我妹妹成為她班上最最異端的小學生。她的導師幾乎每隔兩、三天就打電話到家來,說我妹妹過於胡思亂想,而且隨時向班上的小朋友傳遞胡思亂想的思想。其中最胡亂的一則是說:他認為校長室那個禁地一般的房間裡有寶藏──埋了一箱黃金、十具屍體和好幾十頂假髮;校長經常換戴假髮、披上死屍的皮膚,把黃金變成衣服、首飾,然後走到各班級去上課。有時候衣服、首飾穿戴耗時間,來上課的老師就會遲到。爾後果然有一天,一位穿黑色衣裙、裝扮較濃豔的老師姍姍來遲地進了教室之後,有三分之一的小朋友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15上一頁 1 2 3 4 5 6 7 8 9 10 下一頁 跳到